第八章 能员
第八章能员
林知县……常州……林海!
这时,林海的资料浮现在朱棣的脑海里。\www。qΒ5。c0m
林海,字原——古人一般都是双字,单字极为罕见,朱棣见少识寡,只知道屈原也是单字。林海是大地主的庶子,因师从法家而不屑于死读四书五经,因此没能考上功名。好在家族在当地颇有势力,一番运作之下,好歹成了一名吏员。在当地县衙任掾时,职内事务,处理快捷,深得知县的赏识,称赞他干练通敏,廉介无私。明太祖为保证封建官吏的铨选与任用,推行三途并用之策,明成祖遵行不悖。永乐元年时,林海吏期已满九年,按例应允给赴京考职。
明初当官主要有三种途径:进士监生当官,荐举当官,吏员当官。然而到了明朝中后期,荐举当官和吏员当官的路基本上被堵死,只剩下进士监生当官一种途径。
荐举当官的缺点是比较容易形成**。但朱棣规定了“首告无罪”制度,因此通过贿赂而获得“荐举”的难度大增。为了保证荐举制度有效,还可以规定被荐举者无能或犯法则荐举者连坐。当然,连坐的规定不能太苛刻——汉武帝诏令郡国贡举贤才,由于选令过于苛刻,竟造成各郡未荐一人。可见,察举法规过严或过宽都不行。所以朱棣准备这样规定:被荐举而为官者,未曾升官前失职,则荐举者连坐;若被荐举者升官后失职,则考察提拔者连坐。这条规定容易导致被荐举者仕途艰难。但朱棣对此并不是很在乎。既要保留荐举这条路,又要尽量减少**,还要保证被荐举者仕途顺利……世间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
相比之下,朱棣更反对吏员升官地路被堵死。
应当说,科举是一种非常成功的选拔制度,十八世纪时启蒙运动中,不少英国和法国思想家都推崇中国这种公平和公正的制度。甚至有人称科举是中国文明的第五大发明。但如果将科举考试神化,则又犯了绝对化的错误。
在朱棣看来。最佳的办法是以科举制度为主,然后将“荐举制度”以及“吏员考满迁转制度”作为有力补充。
吏员当官的正式说法应该是“吏员考满迁转制度”,是指吏员三年一考核,“一考满迁转”、“二考满办事”和“三考满出身”。也就是说,如果吏期任满九年,每次考核都能考满,那么这名吏员就获得了做官地资格。这种制度在明初执行得还不错。可惜在明代中后期,由于科举制的日臻完善,“吏员考满迁转制度”便逐渐名存实亡了。
吏“不入流”,由长官自己“辟召”,身份其实是民。也就是说,官僚都是“国家干部”,吏却只好算作“以工代干”。他们是官府中地“服役人员”,其身份与衙役(更夫、捕快、狱卒之类)并无区别。只不过更夫、捕快、狱卒或服劳役,或服兵役,胥吏则提供知识性服务而已。因此胥吏地位极低(常被呼为“狗吏”),待遇也极低(往往领不到薪水)。此外,还有一条规定,就是胥吏不能当御史。也不能考进士。
由于明朝吏员不得参加科举考试,而中后期又极难得以通过磨勘考满而出仕,这不仅埋没了大量人才,也造成吏员的腐化堕落——对于断绝了升官希望的吏员来说,既然被剥夺了精神追求的权力,那也就唯有进行物质追求了。
别看理论上在处理国家事务和地方行政时是官领导吏,但由于吏比官更精通“业务”,因此吏总是很容易糊弄官。要知道,除非皇帝有明确的上谕,否则在处理“业务”时往往需要查案例。即过去处理这类事情的成案。以便援例办理。由于事情千差万别,不是一个成案可以解决。有的必须七弯八拐,援引很多成案才能解决一个问题。这些案例堆积如山,汗牛充栋,如非熟手,无异于大海捞针。官员们很少有人能够熟悉钻研“业务”,因此在行使职责时不得不听命于书吏。
此外,帝国地政策和法令往往都是些“原则性意见”,是用漂亮的文言文写成的,因此是含糊其辞和语焉不详的,具体尺度全靠执行者掌握。官员们既然不懂行,则升迁的快慢,处分的轻重,赋税的多少,工程的增减,自然也就都由胥吏们说了算,或者被胥吏牵着鼻子走。所以,明末地顾炎武,便说当时的情况是“百官者虚名,而柄国者吏胥也”。清末的郭嵩焘,也说有清一代是“与胥吏共天下”。
坚持“吏员考满迁转制度”会带来两个明显的好处。一是可以让吏员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目标,稍稍减轻一下吏员腐化堕落的程度。另一个好处则是曾经做过吏员地官不那么容易被手下的胥吏糊弄。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真实的情况不是吏怕官,而是官怕吏。
吏员不能成事,却能败事。所以,往往反倒是官员需要贿赂吏员。例如,兵部按军功任命官职,如果不给经办的吏员一些好处,他就会设法刁难。你非常正直,吏员会把记载你军功政绩的文件涂改几个关键字,然后给主管长官上报说:文件有涂改,按制度应当核对,以核对为名把你的升迁挂起来——升迁这种事时间拖得过长,弄不好就会有什么变故而失去这次升迁的机会。所以,官员往往只能按惯例向经办的吏员行贿。待贿赂到手,该吏员便又对主管长官说:虽有涂改,经核实无误。
又比如说管理册籍并协助里长攒造黄册、稽核钱粮的书吏,他们把田赋征册收藏起来世代相传。将之视为枕中密宝,不肯示人,即便示人,也因其从中舞文弄墨,让别人无从识别。州县政府催征田赋时非依靠书吏不可。他们盘踞征收机关,虽驱之不去。因贴近民间,能随时跟踪人户田地转移买卖地情况。因此民户可以欺官府,却不可以瞒里书。
永乐年间有个叫况钟地吏员后来升任苏州知府。他深知吏治中地积弊,到任苏州初理政事时,先是假装木讷,不懂诸务,群吏们怎么说他便怎么做。群吏异常高兴,认为太守糊涂可欺。三天之后,扮猪吃老虎的林海露出狰狞面目。他召来群吏责问:“前某事理应施行。你们却阻止我;某事理应制止,你们却让我施行。你们这几个人长期谋私舞弊,死有余辜。”立即捶杀数人,将贪虐庸懦地僚属全部斥退。从此一府大震,人人奉法,人称况钟为“况青天”。可见,从吏员中提拔官员,对于治理吏员**非常有效。
由于朱棣知道况钟这样的典故。因此对于“吏员考满迁转制度”特别上心。在察看吏员简历时,发现林海推荐人的评语是:“师从法家,明察秋毫,性苛”。别地推荐人都是说好话,但林海的评语中却有“性苛”地评价,这便引发了朱棣极大的兴趣。相对而言。朱棣倒是更欣赏性子苛刻的官员胜过老好人式的官员。因为这个缘故,朱棣便罕见地特意御点林海为常州知县——明明这个林海是自己亲自选定的,此时却反过来批评他“无能”……
想到闹出这么一个大乌龙,朱棣老脸一红,敏感地瞟了一眼杨荣。见杨荣正一脸木然地吃着菜,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想,终于放下了心。
犹豫了一会儿,朱棣为了掩饰刚才的错误忍不住说道:“……林知县故意表现得如此无能,肯定是为了引蛇出洞。”
杨荣紧闭着嘴不敢搭腔。刚才皇上已经闹了一次乌龙。若这次又判断错了。到时候老羞成怒起来,怒火谁又承受得起!
张辅虽然不知内情。却也不敢胡乱拍马屁。平时拍下马屁,过去也就算了。哪怕皇上对某件事判断错误,之后皇上也不会自讨没趣重新提起。但这种时候若是说什么“皇上高瞻远瞩”,万一等会儿情况并非如皇上所料,岂不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所以,张辅也紧紧地闭着嘴。
见没人搭腔,朱棣自觉无趣,但没有继续就这件事说下去。他对林海的了解仅限于书面上,万一林海并非如同评语上地“明察秋毫”,岂不是连累了他英明神武的名声?
还是老老实实睁大眼睛观看接下来的事吧。
……
板子打完了。林海走到行刑的地方看了下行刑效果,对行刑的衙役们嘿然一笑。
“看起来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蛮能唬人的,可既没伤到筋骨,也没有造成什么暗伤……都是家传的手艺吧,不错,都很不错。”
衙役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知县大人。外人或许听不懂林海说得是什么,但他们怎么可能听不懂。胆子相对较小的衙役只觉得两腿发软,正犹豫着是否应该下跪讨饶,可林海说了这句话后却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背着手又回到刚才地地方。
林海立在滴水檐下的石阶上,对下面的人群说道:“这些人拖欠朝廷的税款,所以本官打他们板子以作惩戒。但光打板子还是收不回拖欠的税款,所以本官决定……”
林海故意拉长了音调,待围观人群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说服欠税者卖掉田产抵税!”
林海将视线移到那些刚刚挨过板子地人身上,娓娓说道:“你们所欠税粮合起来最多也不到百贯,可名下的田产最少都有一百亩,多者达一千多亩。你们的身份已经通过了典史里正的证实,只要你们愿意将自己名下的田产卖掉,只需要按个手印,那便不仅能够偿还拖欠的税款,还能余下几千甚至数万贯钱财。”
围观人群突然寂静了片刻,然后便象是煮沸的开水一样沸腾起来。林海却如同没有看见一样。继续说服那些或者惊呆,或者惊喜地挨打者。
“本官也知道,卖掉田产的名声不好。不过,当今皇上鼓励百姓移民,你们手里拿着几千上万贯钱,移居他处也就是了,怕什么?”这时朱棣简直怀疑林海学过催眠术。因为,那一刻他的表情和语气非常象电视里地那些催眠师。“要不然。你们可以打着投奔亲戚地名义到别的县城去居住,本官当场就可以给你们开路引。想一想,有了几千甚至数万贯,每天都能够大鱼大肉……”
“县官老爷!”一个挨了板子地人挣扎着跑到林海面前跪下,“小人……小人……小人愿意卖光名下地田产!”
林海满面笑容。
“很好!本官此刻就为你现场办理!你的名下共有田产三百零八亩,按去年缴纳地浮动税计算其强制购买价格大约是一千五百贯。但既然是自愿卖田抵债,价格自然可以低些。若有人愿意出价五百贯。你愿不愿意卖?”
“愿意!愿意!小人愿意!再少些小人也愿意!”那人忙不迭地应着。
林海将视线投向围观的人群。
“五百贯即可购买良田三百零八亩,有意者可走上前来现场购买。放心,典史里正都已证实此人是该田产的主人,等会儿的买卖文书上他们也会签名担保。有了这份官府盖章的买卖文书,将来若有无赖地痞闹事,无论怎么打官司都不会输的。”
人群闹哄哄了交头接耳了半天,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突然举起手高喊道:“我买了,我买!”
得到林海地允许后。那满脸横肉的家伙在衙役的引导下来到林海面前跪下。
“小人愿意买下这份田产……只是小人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小人这就派人回家拿钱。”
“这有何妨?”林海眯着眼睛一笑。“你自派人回家取钱,这里先写好文书。待钱取来后,双方签字画押,再加上典史里正作为中人签字即。”
满脸横肉的家伙回过头打了一个手势,一个伙计模样的人立即飞快地挤出人群。象是房子着了火似的撒腿就跑。
一柱香的功夫,师爷当场写好文书,然后递给林海。
林海满意地舔舔嘴唇,拿起文书面向众人,待底下安静下来,便闲庭踽步似地照着文书读道:
“卅一都立契人刘应武,今缺少银两物用,自愿今将承祖父良田三百零八亩,坐落于徐东村村南,今自情愿愿将此三百零八亩并苗、竹、木尽行立契。出卖与常州府杨大富名下为业。三面议作时值价大明宝钞五百贯整。其银、契当日两相交付明白。所有税粮,听到册年到本户起割。前去认纳,本家即无阻当。恐后无凭,立此卖契为照。”
“刘应武,你立下此契可是心甘情愿?”
那个挨过板子的人一开始还满脸迷糊,见林海盯着他并且又问了一遍,这才恍然大悟。
“愿意,愿意,小人愿意,小人刘应武心甘情愿!”
林海又问满脸横肉:“杨大富,你对此契有无疑问?”
杨大富立即斩钉截铁地答道:“小人无疑问!”
这时,刚才那个回家取钱地伙计带着钱返回来了。林海满意地点点头,对“刘应武”说道:“你在立卖契人处签字画押……你不会写字?不要紧,按上手印画押即可。”
然后林海又对一旁脸色惨白、两腿不停发抖的典史里正说道:“待刘应武画完押,接下来就由你们俩就以中见人的身份……”
话音未落,场下已经响起了一声类似杀猪的惨叫声。
“青天大老爷啊!这个契立不得,立不得呀!小人才是刘应武……那个人是假的!”
见一个腰身有常人两倍的胖子连哭带嚎地想往衙门口冲过来,典史厉声吼道:“还不将这个疯子扯下去,别让他扰了县太爷办事!”
可林海却一摆手。“带他过来!”
大胖子随着衙役过来了。他大概从没有这样出众,万目睽睽下慌乱得脸色惨白,脚步踉跄,短短地十几步路居然好几次差点将自己拌倒。走到林海面前,大胖子似乎耗完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屈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青天大老爷呀,小人才是刘应武!”
林海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你是刘应武?刚才本官验明身份时,你也在场下,怎么不应声?况且,如果你是刘应武,为何典史里正都指认那人是刘应武?”
见大胖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两手急得发抖,却说不出话来,林海便轻声说道:“既然你是假冒之辈,那么立契之事还是照常进行好了。”
听知县大人说准备继续立此契约,刘应武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将这件事当中所有的猫腻勾当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
酒楼上的雅间内,张辅喃喃说道:“此人能吏也。”
杨荣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怪不得能够帝心特简,果然非一般人物……”
杨荣这句话不似拍马屁,却拍得朱棣如同吃了人参果一般浑身舒坦。朱棣乐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然后又赶紧将笑容敛住,一脸严肃地说:“别说话,看林海接下来怎么处理拖欠赋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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