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好做,好做
周行德自然不会在太子面前明说山西官员把朝廷减免的赋税都给私吞了,秦布政使可是太子的亲家。就算二人不是利益共同体,可你亲家出了事,又同你儿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当面指责秦大人,不是打你的脸吗?
周行德斟酌了一下语气,将自己查帐过程中所发现的漏洞一一说明,最后才道:“这帐可做得不好,比如矿产,山林、渔猎、制造之类不受天气影响的税款也逐一减半,又不说明去处。臣拿到这些帐本也看得头疼,心中却不实在,这才来讨教太子殿下。”
太子沉默半天,才缓缓道:“如此说来,这一笔钱都被上下其手了……山西一省的吏治竟糜烂至此?”
“也不是,臣只是查不到而已,并不就是坐实山西官吏贪腐。”
“不用说了。”太子:“外面是什么情形,本宫也知道一些,有的人啊,有的人就是不知足。太平日子过着,日后荣华富贵是免不了的,偏偏眼太热,心太切,叫人说什么才好呢?”
周行德也知道太子心中难过,这事牵涉到他一个儿子和一个亲家,无论怎么处置,都是亲者痛仇者快。可他现在身为太子,有担负监国重任,若置之不理,又要被有心人利用。
若壮士断臂,使雷霆手段行家法国法,一样要被人大做文章。
这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行德今日若只简单地扮演一个告密者的角色,到此时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可若就此离开,回去之后也不过是太子一系的外围人物,一辈子也别想进入核心决策阶层。
他有更高的志向。
一咬牙,周行德轻轻一笑:“其实,我们这种理财的官吏就好象这城中的砖瓦匠、木匠,有什么样的材料做什么样的工。有句俗话说得好,金桥银路苦建筑。修桥修路来钱最快,帐目也最乱。因为你填埋下去的土方也没个准数,大家只见你将桥建起来了,路铺好了就成,谁还有那闲心去把基础挖起来数一遍。只要帐目上看得,数字上也没有出入就行了。”
太子猛地转过来盯着周行德,好象要将周行德看得通透。
周行德也不畏惧,用坦城的目光和未来的皇帝对视。
太子:“此话怎讲?”
周行德:“拿山西的帐目来说,只要最后总的数字对得上就成。就算再四下透风,用白纸一糊,一样光鲜明亮。山西那边,每任布政使司卸任的时候都会留下一笔烂帐,绵延十余年,到最后大家也都习惯了,视而不见了。这次大可把以前的帐往后挪一挪,把现在的帐向前靠一靠。”
太子突然咬牙:“大胆周行德,竟然说这种混帐话?”
周行德也不畏惧,站起身来,一拱手:“殿下,臣不过就是一作帐的,和匠人一般,手头的活自然要朝好的地方整。若有说错的地方,请殿下责罚。”
“你!”太子吃力地挪动着身体,试图站起来。只可惜实在太胖,动了几下,却无奈地直喘粗气。
周行德忙走将上去想扶起太子。
太子推开周行德的手,缓缓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悲伤:“周行德,说说吧,怎么做?”
一刹间,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储君就如同一个普通的老人,面上满是疲惫。
周行德心中突然难过起来:家中出了败家子,确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百姓家如此,皇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周行德尽量有古人能够听懂的话说:“打个比方,山西一省就好象是一个商号,朝廷拨下去的款子就是商号的入帐,应缴税款子就是出帐。不管是出帐还是入帐都不可以一笔到达,需分期分批,循环收支,循环之间还有个时间差,在这种复杂的循环中,现金就被挤出来了。山西往年还有不少旧帐摆在帐目上没有处置,可将其摆成烂帐。朝廷有制度,以往的旧帐到一定年限之后就可以做成坏帐封存入档,不再追究。这其中也可以将以往的好帐挪一些到永乐二十年来。虽然如此一来,记账凭证上账户对应关系不正常,可不是在帐房中侵淫二三十年的好手,只怕连帐本都看不明白。”
一个好的会计就得学会做假帐,没吃过羊肉还看过羊跑呢。
这一套手法,当初在学会计的时候,这一套手法就已经写进教科书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裸了,当下周行德也心下忐忑,有些心虚。可目光依旧坚定坦然。
就这样,二人久久无语,都相互对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子突然叹息一声,绷紧的身体松弛下去,喃喃问:“周行德,你是从山西回来的,本宫且问你,山西报大旱,是否属实?你得据实回话。”
周行德:“殿下,山西那边臣呆了三年,其中情形自然清楚。那地方终年少雨,山上又少有树木,十年九旱却是常事,只不过旱的程度不同罢了。地方布政使司的事情殿下肚子里自然有一笔帐,谁不想朝廷多拨些款子下来。如此,不管是修葺水渠、河道,还是衙门用度,也多有腾挪余地。百姓和下面的官吏们想得也简单,只要能问上面要下钱来,为百姓多做实事,就是合格的布政使。水至清则无鱼,地方财政帐目本就弹性很大,若凡事都认死理,不讲变通,又将是一起空印案。臣整日同帐目打交道,只凭数据说话,其他的却不会去细想。”
“空印案!”一想起明朝初年的那个大案以及滚滚落地的人头,太子身体一颤,哑然叹息:“水至清则无鱼,说得好啊!任人风云雷雨,本宫如今也只能镇之以静了。”
周行德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感觉浑身都是汗水。
挑唆太子做假帐,若非知道眼前这个未来的仁宗皇帝是个宽厚之人,达死他也不敢。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周行德也不敢再多停留,恭敬地一施礼:“殿下,夜已深了,臣告退。”
太子这回却顺利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一把扶起周行德,摇头轻叹:“先前听马公公说你也是忠义之人,既然你能不顾个人生死安危冒险进宫,本宫却不能让你没有好下场。此事就交给你了。”
周行德心中一阵狂喜,低声应道:“最多一个日夜,臣就能将朝廷的差使办好。”
“好做,好做。”太子还是一脸的悲哀,无力地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