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少岗一出火车站，就租的士赶回家。他的东西实在多：一只大得出奇的旅行箱，一捆沉甸甸的书，一网兜生活用品，还有另一袋乱七八糟的物件。他眼镜搭拉到鼻尖上，一副颓丧的面容，长发盖耳，胡子拉碴。
走进高能所大门一直到宿舍，碰到的熟人不少，可谁也都装作没有看见他，没有人和他招呼。他在心里感叹人情世故的冷漠。推开房门，一股霉臭扑面而来，放下东西，他先开了窗户。

花瓶里，一束象征爱情忠贞不二的“毋忘我”已凋萎。一把二胡，孤零零地挂在墙壁上，也络上了一层淡淡的蛛网。家境凄凉也毕竟是家，三天来旅途的疲劳一下子涌上，他和衣上床，辗转反侧一阵，终于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斜。他无暇多想，翻身下床，捡套干净衣裤换了。“砰”然关门，咚咚咚咚跑下楼，推单车朝大街骑去。

他把车蹬的飞快，像要追星赶月，像参加自行车大赛时的最后冲刺。傍晚的城市，更比白昼喧哗。街头巷尾，坐满了乘凉的人。他很快来到建园二路。新华外科医院的牌子醒目招人。

大门里人出出进进。这时他却又犹豫不决起来：能不能见到她？她会不会理睬？想起她闹离婚时那般凶，那掴在自己脸上狠狠的两掌，他便有点畏缩了。可除了她，自己也没本事再找得别的女人了。

想到未来还有长长的几十年，他终于又硬头皮推车入内。他找到她的宿舍，可房门紧锁。看看表，还不到八点钟。是上夜班？可他不愿上楼，一怕当众碰壁，二怕见曾宪洁。他只好骑车离去，在街上盲目地踩车，不知不觉来到海珠广场。

下车步入南堤，前面是湍湍江水。两岸灯火，东来西去的船，南来北往的车，铁桥上的人流，还有琳琅满目的商店，这一切近在咫尺，又似乎遥远……他面向大江，扶栅而立，沉浸在对既往的追忆中。

三年前，一个星光灿烂的仲夏之夜。凭着一本特别工作证，郑少岗弄到一张新星大戏院首演式优待票，观看蜚声艺坛的严凤英主演的《天仙配》。戏院门前，人山人海。郑少岗衣冠楚楚，按时入场。

他左右两旁的座位都空着，前后却坐满了人，且多是对对伉俪。不一会，一阵醉心的芳香飘过来，一位光艳夺目的仙女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并且是单独来的！他连连吸气，贪婪地闻她身上散发的体香……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演。

郑少岗的心思却不在台上，眼睛虽往台上望，脑际却萦绕身旁的美人。正当神思种种，他似觉得她在轻轻抽泣，忙偷瞥一眼，可不是？还用手绢拭泪呢。郑少岗局促不安起来，抬眼望戏台，原来董永在哭坟。

“上这帝太不公道……”她娇声款语，嗓音甜润，还送来阵阵口香。郑少岗又闪电般的投去一瞥，鼓足勇气，嗫嗫嚅嚅说道：“可不是吗，上帝不讲公道。老给人家爱的折磨。”

他声音轻如蚊蝇，可是美人耳朵尖，她shè来勾魂的一瞥：“您……也有同样看法？”

“同样……”郑少岗点头，接住她投来的目光。“同样。”就在说话时，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把屁股向对方挪一挪。郑少岗壮胆问，“姑娘尊姓？”他不敢大声，怕她不理。

“白，单名一个睿。”声音像严凤英的声音一样动听。“你呐，请教尊姓大名。”

“郑少岗，中科院华南高能所副总工程师。”说着，把一张装璜jīng美的喷香名片递过去。

“我没有名片，”她接过名片说，“新华医院的。刚从大学毕业。”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边看戏边聊，戏不知不觉就结束，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在今晚得到了充分的验证，两个人都感到时间过得太快。当人们纷纷离座时，郑少岗鼓起勇气发出了邀请：

“睿，星期六之夜……”

“我一定——什么地方？”

“……逛商店吧，下午六点，我去接你！”

“我在门口等你！”

星期六，距下班时间还有五分钟，郑少岗已坐立不安。实验助手曹卫江全神贯注地坐在观测台前，正在对照数据做实验观测分析。

郑少岗边收拾东西边想入非非。五点三十分正，他对曹卫江说：“我今晚有事，不能和你们一块加班。你们就自己辛苦些罢。”说着，迈开雄健的步伐走出实验室。

当他乘电梯升到地面时，钱老刚好也从另一个电梯房出来，喊住了他。钱老拍拍郑少岗的肩头说：

“晚饭后你参加一个会。”

郑少岗立刻从头冷到脚。倘在平时这是司空见惯了的，并且也属于一种荣誉和骄傲。可今晚——他怔怔地望钱正清好一阵。终于没有吱声，他不敢，也没有过这种先例。钱老已经走远，他还原地不动。

宽敞明亮的大厅里，科学家们进进出出。他脑子乱烘烘地，不知所措。好久，才想到应该给她去一个电话，阐明原委，明天另行约会。到了电话间，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她在什么科室工作，急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电话号码本的电话间，翻见新华医院的电话号码时，已经是六点钟。总机帮他接通院长室，人家已下班；又接往总值班室，询查了好久才知道白睿是外二科的；当电话挂到外二时，已经没有了白睿的影子！郑少岗仰天长叹，饭也来不及吃就参加会议。

幸好会议不长，郑少岗如获大赦。现在还差一刻不到八点。高能所大门外，没有了出租小车，他不愿挤公共汽车，就雇了脚踏三轮，把他拉到兴国路。在兴国路拦到一辆的士，终于来到新华医院，问到了白睿的宿舍，可是，房门锁着，他有如死去一半地浑浑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