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挥手告别
周二上午八点,我刚刚走进四楼我的处长办公室,连公文包都还没有放下,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就响了。
我拿起耳机一听,一副浓重的山东口音传了过来,是部长打来的:“吴处长,你马上下楼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要事和你谈!”
部长今年52岁,比我大4岁,我比他晚入伍两年,他是73年兵,我是75年兵。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虽然我们年龄相仿,兵龄相近,但他是上级,我是下级,我就得乖乖的听他的,这是军人的基本素质。
所以,我毫不犹豫,放下公文包,就下了楼。
进门之后,部长的第一句话,就是直咕隆嗵的:“吴处长,领导上已经决定,准备安排你退役,你看看有什么意见!”
听到这个消息,我竟然嘿嘿一乐:“部长,我没什么意见。我的年龄已经过线了,去年第二次报请提拔副部长,又没有过关,是该走了。老占着位置,拦着年轻人上不来,也不像话,更不想让年轻人指着后脊梁,骂我不知好歹!”
还没等我说完,部长马上表扬起我来了:“你的心胸真的很开阔,不像有的人那样,要死要活的。老同志的思想素质,就是不一样!”
呵呵!部长真是高抬我了。
这哪是我的思想素质高?纯粹扯淡!说得准确一点,仅仅是有点自知之明而已。
48岁了,在野战部队当正师都不年轻了,何况自己还是个老正团。占着鸡窝不下蛋,又有什么用?我这个人虽然本事不大,就会武文弄墨写点材料,编巴点文章,也还算正派,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绝对不会去干那种没脸没皮的事情。
我总想,做人得知趣一点。自己的半斤八两,也许别人不太了解,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干不上去了,退役开拔,转换岗位,或者回家休息,喝茶写书,也是早就意料中的事情,又何必要死要活、赖着不走呢?
“其实,你如果没有十年前那个处分,耽误了你整整四年,你已经早就上去了,那时你的职务比我高!”部长看了看我,似乎充满惋惜和感慨。
我原来手下的一个排长,转业回老家河北某市,在交通局当个芝麻绿豆官,那一年,父子二人因为主持正义,指证了一个开车压人的“官太太”,受到无端陷害。他所在区那个黑了心的公安分局局长,收了坏人的50万黑钱,不问青红皂白,派jǐng察把他们父子抓起来关了进去,打得死去活来。
chūn节之前,在到处伸冤无门的情况下,嫂子向我们求救。我和原来的副连长二话没说,马上赶了过去,经过两天私下了解,大致摸清了情况,接着就出手惩治了那个恶棍,还将这件事告到了省有关部门,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分子和黑帮分子被揪出来一大串……
今天,面对部长的感慨,我还是满不在乎,仍然嘿嘿一笑:“也没什么!对我来说,一直觉得那件事情很值得。我和王东一起,出手收拾了那个王八蛋公安分局局长,为我们那位受到诬陷的老战友出了气,也为国家揭穿了一个只顾着收黑钱、成心草菅人命的**分子,这就足够了!”
部长一声叹息:“哎!你说得也是!可是,机会一闪而过,再也回不来了。对于我们这些四十过后的人来说,年龄太重要了。战友啊战友,情意居然是这样的贵重万分,可以让我们不顾一切……”
就这样,不到十分钟,我们的谈话,就在连连的叹息声中结束了。
下班后,我回到了家里,心里开始感觉沉甸甸的。
老婆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情,二话没说,就给我端上了酒——一瓶刚刚打开的běi jīng二锅头,这是我的挚爱。
自从我十五年前在首长办公室当秘书时,跟着副司令员到běi jīng开会期间,品尝到了běi jīng二锅头的香味,就喜欢上了那玩意儿,经常买几瓶放在家里,酒瘾上来了,就来它几杯,一般也就“三两不过岗”。
虽然高层机关没有连队管理那么严格,但我还是不敢放松自己。
那时候,除了特殊场合免不掉,白天我一般是不喝酒的,因为喝酒容易误事,中午干几杯,下午还怎么干活?
军人就必须严格遵守纪律,不能太随意了!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记得你平时加班加点比较多,没完没了的赶材料,按点下班的时候极少!今天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婆不知道我为什么心情沉重,闷闷不乐,就开始试探地问道。
老婆和我结婚快满二十三年了,我们的宝贝儿子都快满二十二岁,已经上大学三年了,老婆子从来没有和我吵过嘴,我们还真算得上是夫妻恩爱。
对于我的脾气、秉xìng,她早就已经一清二楚。看到我脸上已经“晴转多云”,她也已经估计到,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上面安排我今年退役,上午孙部长已经找我谈话了!”我冷冷的扔出一句,然后端起三钱小酒杯,一饮而尽!
老婆先是一愣,马上平静下来,居然也是呵呵一笑:“其实,这也是在意料中的事情,两年前就应该轮到你了。”
老婆说得不错!
三年前,我没有当上副部长,她就鼓动我转业,还挖门倒洞,给我联系了一个单位,到省环保局去当办公室副主任,降半职安排。但我考虑到有几件事情还没有干完,不能撂下“半截子工程”,就暂时拒绝了她的要求。再说,组织上也没有安排我走,我也不能强行要求。
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老婆,是大学教授、系主任,知书达理,深有教养。她也很看重事业,所以,能够理解一个军人丈夫心中那种强烈的责任感,也就没有强求,而是高兴地顺从了我的心思!
“你对去向问题是怎么考虑的?是不是需要我托点关系,或者让我爸再疏通疏通,给你找个像样的单位?”妻子微笑着看着我,关切地问道。
我马上告诉她:“这个基本不用了!刚才部长告诉我,上面已经和省里有关部门联系了,准备还让我回传媒集团去,大概会给我安排一个扫边的副总裁位置,管管副产经营。部队这边,给我办自主择业……”
“这样也不错!传媒集团原本就是你们几个创办起来的,当初可是响当当的军企。你以前还当过那里的一把老总呢!企业虽然交给了地方,但还是你们以前的老底子,班子基本没变,很多老战友都在那里管事,干起来会顺畅一些。”老婆心里也比较赞同上述安排,也就没有提出其他疑义。
“哎!累了几十年了,也该清闲一点了!做个扫边的副总,少cāo点心,也就可以抽点空档,休闲休闲,去看看以前那些老战友了!”我端着酒杯,禁不住感慨起来!
“是啊!这些年来,你成天忙得要命,连节rì都很少休息,团里那些老战友,好多人都断了联系,似乎把人家忘了,这样不太好,会让老战友们说闲话的!”老婆的话虽然不是非常直接的批评,但其中也已经包含了明显的责怪。
她虽然不是军人出身,但跟了我二十多年,耳闻目睹,也感染了军人之间那种深厚的感情。
我禁不住点点头,自责地说:“你说得不错,最近两年,是有点欠礼了。不过,我没有把他们忘记,永远忘不了的!装在心里的东西,怎么能够忘得了……”
看到我似乎又一次开始陷入了沉思,懂事的老婆不再询问,而是马上起身,进入了书房。
我知道她去干什么去了——她是给我拿那本相册去了!
因为我每一次回忆自己的军旅生涯、想念战友的时候,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走进书房,把那本特殊的相册拿出来,一页一页的翻看,直到疲倦了、坐在沙发上睡着了为止!
这件事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习惯,几乎次次如此,和我恩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婆子,早就已经适应了。
这本特殊的相册,是我的第一珍藏。里面总共有181张照片,其中50张是老战友的单身照片,105张是我和战友的合影,还有21张是我在一些特殊环境或者经历了特别事件之后,特意留下的。
还有5张照片,是我和无言战友——军马、军犬的合影。这5张照片,也非常珍贵。
这181张照片,跨越式的记录了我近30年的军旅生涯,记录了我和一百多名老战友的深厚感情,更记录了一批像我这样的热血军人的豪情壮志和丰富多彩、铿锵独特的铁血人生。
等我看完照片后,老婆子试探xìng地问我:“老头子,你估计,大概什么时候能交接班?这件事情孙部长跟你说了吗?”
我合上相册,递给老婆子:“部长说了,从现在开始,就给我放宽时间,让我处理自己的事情,工作暂时由王副处长接管,等待新处长的到来,然后正式交班。”
“那样就好!哎!也不知道你们团现在怎么样了,那些老战友还有几个在部队……”
我知道老婆子想说什么,他是希望我早点把工作交出去,留点空闲,抽出点时间回老部队一趟,去看看营房,看看战友,看看我曾经战斗过、训练过的地方,还还人情,也告慰一下那些曾经故去的战友。
“部队缩编,老团搬走了,搬到了县城边上,新盖的营房,已经搬了快三年了,我一直没去团里的新地址看看……另外,团里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人了,以前三、四千人的超级大团,现在大概减成千八百人的空架子了……估计老营房除了留守人员之外,就没几个人了!”以前的情况,老婆子基本都知道,因为是在我们结婚之后,我才调走的,先到了军机关,紧接着就进入了军区政治部。
临走那一年,我在团政治处组织股当股长,副营职。
我们是元旦结的婚,八一之前,大学放假了,她来到部队,跟着我在老团机关家属临时宿舍住了半个多月,多次看到全团集合汇cāo、看电影,还和其他随军家属一起,专门观看了当年全团的八一军事比武。九月底,我就离开了团里。
“那一年,我跟着主任家嫂子,看全团的八一大比武,真是好热闹、好气派!人太多了,那么大的cāo场都站不下,只得把炮营和八个直属队排在周边的几条大道上。我问嫂子,有没有五千人,嫂子说四千多人,都赶上国民党一个旅了。那天下午比武结束前,我和嫂子一个一个单位都去看了,那些小战士真好,连连叫我嫂子。其实,那些老班长,一个个都比我大,有的还胡子剌茬的……”老婆子似乎回到了当年的场景,说起来活龙活现,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讲这件事情,发这样的感慨。
“难得你还记得当年的情景,毕竟过去二十来年了……最近几天,我想回老团看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去?”我试探地问老婆子。
毕竟大学还没有放假,作为系主任,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也是身不由己,除非你不当那个破官,请假可能就容易一些。
“我正想说这事呢!好几年不回去了,也该去看看了,今年清明节,我们都没空,抽不出身来,连王大哥的墓都没去扫,还是让周文先(我原来的一个排长,天津人)代的,很不应该的……”她说的王大哥,叫王学功,是我的副连长,当时我们在炮兵二连搭班子,一正一副,王大哥实际上是代替我牺牲的。
那天新兵投实弹,原本应该是我去现场指挥的,团里临时来电话,让我去参加一个会议,副连长就代替我到现场指挥,结果出事了,一个新兵一时惊慌,把冒烟的手榴弹扔在了跟前,副连长迅速扑上去,推dao了那个新兵,刚刚扑在新兵身上,手榴弹就爆炸了,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太阳穴,当场牺牲……
我的眼泪就要往上涌,副连长被炸的情景,似乎历历在目:“你说得对,是应该去看看王大哥了,再给他扫扫墓,尽管晚一点了,也是一种情谊、一种义务!”
老婆子理解我的心情,直接问道:“你想什么时候走?如果这个礼拜走,我就不能跟你回去了,大学下周一才放假,学生虽然明天离校,但老师和领导还有些事情要安排,校长说,这几天任何人都不要请假了,我是系主任,不能带头破坏纪律……没法子,只能让儿子开车送你过去了。正好,儿子昨天已经放假了,没什么事了。再说,他开车的技术也不错。”
“那就下周二走吧,也不差这一两天!正好还有一周时间,我也好把办公室的工作处理一下,不能留下个尾巴,让人说闲话……另外,以前基本都是我们一家三口去看望王大哥,给他扫墓,这次也应该这样……”我和老婆子简单商量之后,出发的时间就这么定了下来。
老婆子拿刀子切开西瓜,递给我一块:“那好!这两天,我就让儿子把车子收拾一下,下周二一大早就出发。高速公路已经通到了老团附近的县城,四个小时就能开到那里,然后进山沟。前几天我还听说,往山沟里的路也修了,比以前方便多了……还和上次一样,路上你坐后排休息,我和儿子换班开车,战友们都很热情,到那里,你可能还得应付喝酒,野战部队的干部喝酒野蛮得很,你又躲不了,不能驳人家面子……”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我原来所在的那个集团军后勤部的一个战友,到我办公室来看我时,特意告诉我,还有几个老首长在老营房住,没去干休所。
这些老首长都是河北、山东、山西人,他们都是我们团的创始人,一个个都是酒篓子,以前我每次回去,都要给他们带去几瓶酒,这次也不能例外:“准备点好酒带过去,那些老首长都还在老团营房里,没有搬走……”
老婆子笑了笑:“这你不用cāo心,每次都这样,已经习惯了,这次也不会拉下。我们学校对面就是糖酒批发公司,明天下班时,我就去拉五箱‘老白酚’回来,应该够用了。一会儿我再让儿子开车到郊区小酒厂,弄两桶老烧酒回来,塞在车子的后备箱里带过去。我记得,周副参谋长和田副政委这一对河北老头,就喜欢那玩意儿,连五粮液都不感兴趣……”
周二凌晨,我们一家三口还没等天亮就起床,一切准备就绪,就开车出发了。
可能是一直紧张工作,没有得到休息,身体似乎很疲劳,车子刚上高度公路,我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梦中,我似乎已经回到了那个火热的年代,回到了最初的军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