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人生如棋
跃马乡的形势到了一个很微妙的时刻,随着陈哲的抵触态度和柳庄风波的爆发,工作组已经被推到了墙角,毫无退路。
本来按照他们如今在跃马乡声名狼藉,处处碰壁的情况,被召回后就地解散,并由上级部门组成新的工作组深入调查,才是最佳的解决方法。
但是不知道市里的领导出于什么考虑,却迟迟没有替换的意思,反而要求工作组继续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jīng神,踏踏实实地把工作做好,要注意工作态度,事无大小,都要认真细致地对待。
听起来无非是一些空泛乏味的套话,并没有明确的指示,但是官场上的空话套话,在不同时期讲出来,讲给不同的人听,都有着具体而深切的含义,至于其中的真实含义,就只有有心人才知道了。
这种不保不弃的态度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一时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展云鹏甚至猜想,是不是孙书记这次又被压制了下来,人家要把自己扔在这块烂泥地里,来个温水煮青蛙?
“但是这锅温水现在已经烧的跟热油似的,非要把老子炸的皮焦里嫩才算够?”展云鹏极度郁闷的想道。
同样郁闷的还有陈哲,按照之前的设想,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虎陵那边就应该有了动静,起码应该换掉展云鹏,最好张国昌还能加一把火,把事件上升一个高度,由市里完全接管调查工作,彻底断绝江自流和贾占军的念想。
但是现在这个局面算什么?除了让工作组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之外,陈哲得到的只是江自流暗藏不满的询问和贾占军劈头盖脸的痛斥,张国昌那边却毫无动静,就连打电话过去,也是轻描淡写地安抚几句,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其实张国昌的想法陈哲隐约猜出来一部分,事情的进展可能还牵扯到了市里几位领导之间的斗争,展云鹏估计是被当做弃子了,而他这个始作俑者,大概也被张国昌当成了磨盘,不把展云鹏这个孙德海手下的得力干将磨的血肉模糊,恐怕张国昌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陈哲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本来智珠在握的一件事,步骤也按着他的思路发展下来,结果自己反倒变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这种感觉恐怕换到谁身上都不会好受。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棋局已经启动,每个人都已经变成了棋盘上的卒马俥炮,要做什么能做什么,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真正的话语权,已经被移交到了下棋者的手中。
而陈哲自己,已经从一个下棋的人,被人不动声sè地挪到了更大的棋盘上,变成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这是一种幸运,还是悲哀?
陈哲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太嫩,跟这些胸中沟壑万千的老江湖相比,前段时间的张扬自信,实在是过于青涩了,也许在人家眼里,正笑眯眯地张开一张网,等着自己一头撞进去,然后乖乖地由人家摆弄?
一股懊恼的情绪浮上了陈哲的心头,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更加狠辣的不甘,就是被当做棋子,也要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老爷子,如果换做是你,会怎么做呢?”陈哲仰视着北方辽阔的苍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位枯坐在寂静书房内,面如古井无波,却能一动之下,风云变幻地寂寞老人。
——
无论陈哲心里都想了些什么,该来的始终会来,三天之后,由吴教授带队的江南大学技术顾问团跟着柳眉如期而至,老教授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次的阵容搞的堪称豪华,竟然将江南大学化工系整个课题组带到了跃马乡,并且要求将他们在柳庄化工厂做出的科技指导效果,作为检验他们实践能力的重要考核指标。
更让陈哲倍感惊喜的是,江南大学工商系的客座教授,祖籍江南的京城社科院院士孙双华博士竟然也被老教授生拉硬拽了过来。
要知道孙博士可是整个江南学术界的骄傲,他在经济领域的造诣不仅在江南无人能及,就是放眼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泰斗级人物,国家的大政方针拟定之前,讨论组里一定少不了这位老人的身影。远的不说,85年国家先后成立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闽东南地区等经济开放区的举措,孙博士也是参与其中,为了论证政策的可行xìng,反复奔走在华夏大地,经过长达数月的考察和深入调研,为zhōng yāng领导提交了一份可行xìng报告,据说政策的最后落实,和这份数据翔实论据充分的报告不无关系。
这样的人物能在跃马乡出现,对陈哲的大江南计划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当然比谁都清楚,欣喜若狂之余,顾不得客气,一把将吴教授拉到一旁,急切的问道,“吴教授,您老人家是怎么说动孙博士的?”
“他敢不来么?”吴教授哼哼两声,得意地说道,“他是我换过金兰谱的兄弟,管我叫大哥!”
陈哲有些目瞪口呆,拜把子兄弟?这些高级知识分子也好这一口?
“老哥,这就是你说那位年轻乡长?”孙双平笑吟吟的走过来,这是一个非常矍铄的老人,看起来年纪比吴教授还大上两岁,两鬓已经染尽了风霜,黑白掺杂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灰sè的四兜制服非常熨帖,脚上一双圆头黑皮鞋擦的锃亮,正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标准装束,却没有那种酸腐味道,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儒雅和淡然的气质。
“就是他!”吴教授得意地指着陈哲,“我告诉你,驳倒你那个城市经济论的就是他,亏你一把年纪,弄出来个观点被人家小年轻驳的体无完肤,我都替你害臊!”
“我那是不完善的理论!”孙双平一瞪眼睛,哪里还像个饱学的宿儒,气鼓鼓地说道,“再说你那宝贝学生只知道我的观点,不知道论据,怎么可能争的过人家,还是你教育无方!”
陈哲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位争得面红耳赤地老人,再看看一旁皱着眉头撅着嘴一脸我很郁闷的柳眉,不由得哑然失笑,学问越大的人,越是xìng情直爽天真,那边乡里的欢迎队伍还在伸着脖子锣鼓喧天呢,这两位就这么打起嘴仗了。
柳眉看着陈哲笑容,越看越觉得像是幸灾乐祸,要不是这家伙在特区的时候和自己辩论,把这套理论说的一文不值,孙老怎么会说出导师教育无方的话来,教育谁,还不是自己!
这么想着柳眉就哼了一声,不满地说道,“陈乡长,两位老师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也该休息一下了。”
“叫叔叔!”陈哲很是无耻地说道,“孙老说的好啊,教育无方不好!”
“你……”柳眉心里那个堵啊,偏偏又挑不出理来,一时气结,双眼对着陈哲猛喷怒火。
陈哲却是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一把一个掺住两位喋喋不休的老人,“吴老、孙老,咱们先安顿下来,然后青梅煮酒,讨论个痛快?”
“好!”
“好!”
两个老人却是对陈哲印象超好,异口同声地应道,孙老更是见猎心喜,笑眯眯地拉住陈哲,“小伙子,一会可得好好听听你的见解,总是听这个老家伙鹦鹉学舌,听的一点都不痛快!”
这一幕看的柳眉又是一阵郁闷,这人分明就是个无赖,怎么能又做乡长,又让老爸佩服,又得老师们的欢心?
真是太没有天理了!
——
当天中午,收到消息的县领导们纷纷赶来,因为孙老级别虽高,却不是在职官员,所以少了些官场上的章程,各相关单位的头头脑脑也追随着常委们的脚步蜂拥而至,县电视台和广播站自然不会错过这种重量级新闻,采访车派出好几辆,电视记者和文字记者争分夺秒地拉着每一个有采访价值的目标发问,整个跃马乡连rì来的yīn霾一扫而空,变得喜气洋洋起来。
“你这个小陈同志啊,请到孙老和吴老这样的重要客人,跟县里要打个招呼嘛。”江自流嘴上批评着,脸上已乐开了花,他不是那种嫉贤妒能的领导,属下的工作做的光彩,肯定也少不了他的领导成绩,这一点他一向看的很开,只不过对陈哲事先不打招呼有点小腹诽。
“我事先也不知道孙老会来,吴老的时间又不确定,怕给领导放空炮。”陈哲微笑道。
贾占军却是木着脸在江自流身侧落后了半步站定,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稍显凌厉的目光偶尔在庞秀林脸上停留两三秒,便飞快地扫向别处。
由于县领导的集体到来,接待的规格迅速升级,虽然在两位教授的坚持下没有大摆筵席,却也由县里赶来的厨师在乡zhèng fǔ食堂里安排了几桌丰盛的接风宴,宾客间相谈甚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席间江自流代表县委县zhèng fǔ表示了对两位教授的热烈欢迎,并恳请教授们在常平多盘桓几rì,对地方经济的发展多提宝贵意见。
吴老和孙老自然是满口应承,至于到底在什么地方盘桓,给什么人提建议,他们没说,江书记也没问,心知肚明的事情,说穿了就没什么意思。
县里的其他领导也轮番向两位教授敬酒,表示了各自的敬意,贾占军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庞秀林被陈哲撺掇着也上来敬酒时,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旋即端起自己的酒杯慢慢地啜着,眼神有些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