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死了变成灌木的植物人
后院的大公鸡又扯着嗓子喔喔直叫,唐九郎被闹得睁开眼,看看漆黑的窗外,长长的叹了口气。昨天在家里劈材,从天亮一直劈到天黑,累得腰酸背痛,吃晚饭时手拿着筷子直发抖。经过一宿的休息,力气稍微恢复些,但腰背更加酸痛,硬得木头一样。
“真累,今天还要干些啥呢?”
唐九郎一时起不来,继续半眯着休息,同时寻思今天该干些什么。唐九郎家住在一片险山峻岭中的一座小山村里。村名叫‘水家村’,大约三百多户人家,有农户也有猎户,唐家便是猎户。唐九郎个子高挑四肢修,眼疾手快奔跑迅捷,自幼便崭露极佳的箭术天赋。经过几年的磨炼,唐九郎算不上最优秀的猎人,但已经是最精准的射手。但再怎么厉害的猎手,也总归要烧火吃饭,烧火自然要木材,所以他昨天憋在家里劈了一整天的柴。
唐九郎累得慌,不想跑远路,便寻思村子附近有什么地方能够打猎。没多久,他想起现在已经是深秋,北山松树林的松子差不多成熟了,那么在林子里刨松子的野鸡会很多。每年这个时候,村子里的猎人常去蹲点。如果去得迟了,或许只剩下满地的鸡毛了。
一想到这些,唐九郎再也躺不住了,强忍着全身的酸痛翻身下床,摸索着寻找衣物。虽然窗外一片漆黑,屋内也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他早就习惯,很快穿好衣服,套上打猎时才穿的长筒皮靴,把绑腿扎得紧紧的,然后带上装备离开卧室。
后屋的厨房已经亮着昏暗的光亮,一个健壮的妇人正握着井绳,从井中打水。一个高大汉子一瘸一拐的提水到厨房里。这是唐九郎的母亲林大娘和父亲唐大胜。唐大胜一年半前围猎野猪时,被野猪咬伤右脚背,伤口时不时的红肿,治好复发治好再复发,久而久之成了瘸子。一只牛犊子大小的巨獒正趴在水井旁,见到唐九郎就直扑过来,人立着扑在他胸口,热情的舔他的脸。这是唐九郎的猎犬包子,目前三岁大,非常通人性。
唐九郎揉揉包子的头和脖子,打发它到一边,然后去接父亲的水桶:“爹,我来吧。”
唐大胜让水桶给唐九郎,然后看见唐九郎的装束,便问:“今个你还上山啊?”
“不去远,就在北山的林子里逛逛,看看能不能打些野鸡回来,让娘做成腊货过冬。”
“今天重阳节,又是你生日,早点回啊。”唐大胜叮嘱道。
“重阳节?”唐九郎猛地想起今天真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兼自己的生日。论理说,重阳节要登高辟邪,但穷困人家没有游玩的资本和闲情,一年到头也就过个年节,平常的清明重阳之类节日,也只是桌上多添个荤菜。所以唐九郎对寻常节日没什么太深的概念。
林大娘笑着说:“是呀,转眼间我家九蛋子(唐九郎小名)也十五岁啰。”
“哦,十五岁。”唐九郎漫不经心的答应,提着水桶进厨房了。
林大娘感觉这回答不中听,便提高声音说:“十五岁是大人了,该成家啦。”
唐九郎把水倒入水缸,提着水桶出来,好奇的问:“娘,你刚才说啥?”
“十五岁是成家的年纪了,你咋全没想法呢?”林大娘问。
“成家是啥意思啊?”
唐九郎依然不大认真的说话,接过林大娘新打上来的一桶水,又提着进厨房了。林大娘有些恼火,重重放下手中的空桶子,双手叉腰大喊:“成家就是找个姑娘一起过日子,有好日子一起过,有麻烦一起扛着,你帮我我帮你,两人一起过一辈子。”
“哦,明白了。”厨房内响起唐九郎的叫喊声:“有包子就成。有肉一起吃肉,没肉一起找肉吃。去年在白头老山,我和包子碰到七匹狼,包子咬死三匹,我捅死四匹,但都被咬得狗不成狗样人不成人样,在山里趴了三天三夜。相依为命找包子准没错。”
包子不知听懂了什么,嗷嗷吠叫两声,得意洋洋的直摇尾巴。
林大娘死死的盯着包子,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唐大胜轻轻干咳一声,笑着说:“但包子是狗,还是公的。”
“咦……”唐九郎从厨房中探出头,好奇的问:“非要母狗吗?”
林大娘大怒,炸雷般怒喝道:“闭嘴,母的也不行,必须是人,大闺女和小姑娘。”
唐九郎吓得一哆嗦,虽然满肚子纳闷,但也不知该说什么。
尽管林大娘‘虎颜大怒’,但早上的活计照样继续,一家三口一起动手,打水后生火烧水,煮苞米粥蒸窝窝头,热几个昨天剩的小菜,再新添几个菜。老爹烧火老娘烧菜时,唐九郎也没闲着,去柴房隔壁的小屋里抓出一只像兔子又像老鼠的小动物,个头比兔子小些,但比老鼠大很多——这是花耗子,猎户家专门养着喂猎狗的‘家畜’。他宰掉这花耗子,剥掉皮,然后剁碎混着苞米饭倒进陶盆中。饥肠辘辘的包子围着陶盆团团转,却没有开吃,只是不住抬头看唐九郎。直到唐九郎说‘吃吧’,它才埋头在陶盆中嗷嗷猛吃。
唐九郎安顿好包子后,才洗洗手到厨房里。或许是重阳节的缘故,今天的早饭丰盛一些,一盘梅菜蒸肉,一盘煮鸡蛋,一盘酸菜,一盘烧油菜,比平常多了一荤一素。苞米粥也又稠又浓,终于有了些粥样,与平常的苞米汤简直是两回事,连窝窝头的个头也更大。
饭菜准备好后,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坐下。唐九郎早就饿了,迫不及待的拿起一个窝窝头连啃三口。林大娘拿着勺子,连捞两个鸡蛋到唐九郎的碗里,笑着说:“你别管吃着,一边吃一边好生想想,谁家的闺女比较顺眼,其实我觉得你三舅家的小杉不错。”
“哦……嗯……唔……”唐九郎满嘴食物,只是发出不知所谓的声音。
林大娘又有些恼火,大声的问:“你觉得小杉这丫头怎么样?”
唐九郎吓得囫囵吞下满口的食物:“人挺热情,就是罗嗦,麻烦多,还怕狗。”
“人家小时候被狗咬过,怕狗也正常,你哄哄她就好。”林大娘说。
“呃,改天我跟她说说,包子是好哥们,不咬人。”
唐九郎想要敷衍一下,然后继续吃饭。孰料唐大胜跟着说:“别急着吃,先说正事。小杉丫头个头也忒矮了,还不到九蛋子的胸口,还又黑又瘦的,整个跟泥灰里滚过的猴子一样。前屋大伯家的榕丫头个头高,人又丰满体面,更适合九蛋子。”
“榕丫头中看不中用,办事不麻利,有啥用啊?”林大娘不满的说。
“这个你甭管,只要九蛋子中意就成。九蛋子,你感觉咋样?”
“常给包子喂鸡屁股,包子挺喜欢她。只是小榕胸口的肥肉太多,不会射箭,看着不带劲。喏,就是这样。”唐九郎拿两个窝窝头塞在左右胸口,然后弓背含胸,比划一个开弓拉弦的姿势,“她胸脯上的肥肉太大,拉弓都要缩成这样,样子甭提多丑了。”
唐大胜大喜,用力拍打唐九郎的肩膀笑道:“儿子啊,这才是福气。”
唐九郎掏出怀里的窝窝头各咬一口,摇头说:“不喜欢。”
唐大胜恼了,张牙舞爪的教育唐九郎,什么是福利和福气。林大娘连忙加进来,力挺朴实中用能持家的小杉。老两口说着说着吵起来,唐九郎早就习惯爹娘的争吵,虽然对先前的话题有些疑惑,但并没太放在心上,自顾狼吞虎咽的吃早饭。
这顿稍微有些不同寻常的早饭结束后,天也蒙蒙发亮,唐大娘抱着一盆脏衣服去小溪里洗,唐大胜赶着黄牛和羊群找地方放牧,唐九郎背着角弓、箭袋、砍刀和猎刀之类的猎人行头,带着包子去北山打猎。一家人各忙各的,与平常时候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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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在水家村北边二十里外,满山都是大松树,来打野鸡的猎人不少。不过猎人来得多了,猎物也变得警觉。北山的野鸡野兔都精得贼一样,稍有风吹草动就惊走,这也让寻常的猎人不愿来自找羞辱。唐九郎来到北山时,太阳刚好升高,驱散了林间的雾气,视野一片明亮。他砍下许多松枝,全身密密的插上许多,毡帽上也插上一圈,然后猫着腰走进森林。包子跟在他身边,耳朵竖得刀条一样,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过了一会,包子突然坐下,头朝着左前方,鼻子不住的噏动。唐九郎知道那边有猎物,更加小心的爬过去,警惕着地上的枯枝,避免发出踩踏声。没多久,他便看见三只野鸡。两只正埋头刨地,寻找落在地上的松子。一只警惕的四下张望,偶尔才啄一口。
唐九郎轻轻拔出角弓和三只兽牙箭,同时打量眼前的情况。野鸡大概在六十步(一步=1.5米)开外,角弓的射杀只够到二十步,如果要一弦三箭,必须逼得更近,大概十五步左右。野鸡附近确实有一丛适合藏身射击的蕨草灌木,只是要绕一大圈,有些远。
唐九郎仔细观察林间的树木和草丛,然后半蹲的缩成一团,整个人就像一只潜伏的豹子,悄无声息的缓慢潜行,几乎挪一步停一停,不断借助树干和灌木的掩护。只有那只野鸡哨兵不看着这边时,他才稍微加快速度,但依然悄无声息,比穿越树林的风还轻。
差不多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他才挪到那丛蕨草灌木后面,然后更加谨慎缓慢的举起角弓,搭上三支箭,一点点的横握着拉开。绷紧的弓臂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他耳中分外刺耳,但三只野鸡浑然没有察觉。直到弓弦绷响,它们才触电般一起立起头。
但是太迟了,三只箭闪电般掠过灌木稍,三只野鸡同时中箭,两只直接倒下,一只大叫着带箭飞起。唐九郎吹了声口哨,藏在远处的包子立刻狂吠着追向飞走的野鸡,很快跑得不见踪影。唐九郎微微喘息着站起,把角弓插回到背袋中,跑去抓住两只还没死透的鸡,折断它们的脖子后提着掂了掂,满意的点点头。过了一会,包子叼着逃走的野鸡跑回来,把野鸡放在唐九郎的脚前,哈哈吐着舌头摇尾巴邀功。
唐九郎开心的揉搓包子的脑袋,笑着说:“头次就打到三只,看来今天会大收获啊。”
包子舔舔唐九郎的手,哗哗的猛摇尾巴。
唐九郎又拍拍包子的脑袋,继续新的搜寻。包子跟在唐九郎身边,时而低头嗅地上的气味,时而抬头闻风中的气味,尖尖耸立的双耳不住的微微颤抖着。突然间,它盯着前方的林子,一动不动的站着。唐九郎纳闷的盯着包子,心想它发现了什么。
包子是聪慧的猎犬,不同发现有鲜明的不同反应。弱小可以猎杀的小动物,比如野鸡野兔,它会静静的坐下,头朝着目标的方向。强大棘手,有些危险的野兽,比如豹子和独狼,它会鼓起脖子上的刚毛,低头作势欲扑,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如果是极端危险的猛兽,比如老虎、狗熊、狼群,它会夹着尾巴后退,眼睛不住的去看唐九郎。如果已经被危险的猛兽发现,已经来不及逃跑,它会愤怒的狂吠,装出拼命的凶恶样子。
但包子从没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
唐九郎拔出大砍刀蹲在包子身边,低声问:“怎么啦?”
包子呜呜叫唤两声,飞快的冲出几步,然后回头看唐九郎一眼,又继续奔跑几步。唐九郎知道它在带路,便提刀追上去。穿过一片密集的松林后,唐九郎隐约听到哗哗的流水声,然后看见包子一处小河边停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河中的什么东西。
唐九郎跑到包子身边,顺着它的视线向前望去,一看就吓一跳,河中的浅滩上竟然有一个人。这人浑身破破烂烂,闭眼仰躺在水中,不是死了就是昏迷的。唐九郎连忙卸下背包和兵器,跳入河中淌水到这人身边,先横指在他的鼻子前,然后抚摸他的胸口。
这人的呼吸几乎没有,但胸口依然温热着,似乎还能救一救。唐九郎连忙横抱起他向河边走去,左手触及他后背时,不是单纯面料的触感,而是一种破布和烂肉混合在一起的怪异感觉。所以唐九郎放下这人后,好奇的侧翻开他身体,一看当场吓呆了。
这人的后背上有四道极其恐怖的抓痕,从后背肩胛骨处一直延伸到后腰,布满整片后背,每道伤口都翻开都足有三指宽,破烂的皮肉被水泡得发白,就像被暴雨打坏的花骨朵。伤口最深处可以清晰看见横着的肋骨,许多骨头都被抓裂,就像被锯子猛的拉过。
唐九郎张开左手虚对着这庞大的伤口比划一下,忍不住惊叹:“天哪,这是什么怪物挠出的,如果这是老虎抓得,这老虎得有脸盆大的爪子,个头足有房子大吧。”突然间,这人发出咕咕的咳嗽声,包子立刻警惕的绕到另一边,冲着这人汪汪的吠叫。
唐九郎连忙把他放平,发现他竟然恢复了呼吸,一边咳嗽着淡红色泡沫,一边缓缓的睁开眼睛,眼神还十分涣散。“这人的命也忒硬了吧,这样还能自个醒来。”唐九郎好奇的打量这人的相貌装束。虽然他的脸有些浮肿,但只要仔细分辨,就能发现他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眉毛修长鼻梁又高又直,正常时应该很俊。他穿着一件白色丝绸袍子,面料非常精细,唐九郎见水员外的儿子水少爷穿过类似的袍子,但水少爷的袍子绝对没这件精贵。
过了一会,这人眼神清醒许多,盯着唐九郎含糊的问:“你……你是谁?”
“猎人。”唐九郎好奇的打量这人:“你的伤太惨了,我没法救,能做些别的啥吗?”
这人又定定的盯着唐九郎许久,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左腕。包子立刻震天的狂吠,装模作样的咬这条胳膊。唐九郎连忙喝住包子,因为他感觉这人并没有恶意。一股微热的气流从这人的手指上涌出,涌入唐九郎的手腕,沿着胳膊在身体里游走一圈。等唐九郎反应过来,这股气流已经消失不见,这人也松开手。但唐九郎莫名的介意,总感觉自己的卧室被陌生人突然闯进来,虽然家徒四壁的小屋没啥东西,但让人十分不悦。
这人有干咳两声,虚弱的说:“抱歉,在下卓云航,能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唐九郎面无表情的说:“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能不能直接点?”
“抱歉,我是卓云航,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我明白了。”唐九郎不悦的说:“但你这人太奇怪,我不想说。”
“真是坦荡直率的少年啊,哈哈哈……咳咳……,想不到我临终时竟能遇到能托付的人。”卓云航突然笑了,一边咳嗽着血沫一边笑,手伸入衣襟里摸索一会,掏出一颗鸽蛋大小的紫色卵石,盯着唐九郎气喘吁吁的说:“少年啊,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唐九郎好奇的看紫色卵石一眼,然后盯着卓云航的眼睛:“那要看什么事?”
“呵呵……,一件我想着都不可能的事。”卓云航脸上突然浮现异常的红晕,以不可思议的迅捷抓住唐九郎的手,把紫色卵石塞入掌心:“如果你将来有一天,能够见到自称来自‘昆仑’的人,就跟他们说‘这是卓云航的遗物’,然后把这交给他们。”
“这事很莫名其妙。”
唐九郎微微皱眉,想把石头塞回去,但卓云航力气大得出奇,双手像钢浇铁铸一样,硬是把石头塞在他掌心。他气喘吁吁的接着说:“我知道对普通人来说,见到昆仑的人几乎是不可能,所以我只是希望,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够见到昆仑的人……将来,你如果见到昆仑的人……我只是说如果,如果你能够见到昆仑的人,请顺手把这东西交给他们。我卓云航一生从没求过人,现在只能拜托这位兄弟,你如果见到昆仑的人……”
卓云航大概快不行了,说话明显语无伦次,还上气不接下气,但仍然硬挺着‘如果如果’。唐九郎不禁有些同情,主动握紧紫色卵石,没好气的说:“好吧,我叫唐九郎,我答应你,如果将来有一天,我遇到昆仑的人,我就把这块石头交给他们。”
“唐九郎兄弟,谢谢你,拜托你……”
卓云航挤出苍白的微笑,颓然松开手,双眼渐渐失去光彩。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卓云航的衣服变成片片的叶子,皮肤渐渐变化出了树皮的纹理和质感,枝条从树皮下钻出,一部分向下钻地变成根须,一部分向上伸长变成枝芽。
不一会儿,一个快死的人变成了一丛奇特的灌木。
唐九郎看得瞠目结舌,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戳戳灌木喊:“卓云航……喂,听得见吗?”
灌木没有反应,唐九郎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刚才的一切,或许以为这只是一丛普通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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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又一次无耻的开坑了,长达一百天的酝酿,风格大改,谁认得出来,谁认得出来,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