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等我穿过那条狭窄的小楼道,走到客栈的大门时,米粒才风尘仆仆的赶来,一边小跑,一边穿着外套。来到我面前时,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像是刚刚从火灾现场赶来,脸蛋上也出现了两个红苹果,仔细观察,却是两个没有熟透的苹果,是那种用化肥催生出、再点上红药水后的病态苹果。米粒这个人也是这样,实际年龄不大,成熟的却像是个饱经沧桑的妇人,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就是“妇人之仁”她也做不到。
“你xìng子怎么这么急,说走就走,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这是迅速满足你的愿望,你不知感恩图报,反而埋怨起我来了。”
“我才不需要你满足,没有你我自己也会去。”
“好,这是你说的,那么我俩各走各的路,我才懒得理你。”说罢,我一个人朝前走去,米粒一直跟在我后面,既不快走,也不慢行,保持大概二十米的距离,我停她就停,我走她也走。气的我冒烟。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就能变坏,有时我会努力去找心情变坏的理由,可这比蜀道还要难上加难,此刻,哪怕有个小孩在我面前拉屎撒尿都行,我也会借这个理由,安慰自己,叫自己尽快忘掉这不愉快的事,但总是事与愿违,有时真的很奇怪,你每天都能看到这样那样叫你不高兴的事情,在关键时刻,你却什么也看不到,每个人都从斑马线过马路,每辆车都会认真遵守交通规则,而你的愤怒却无处发泄,只好莫名其妙使心情变得糟糕,然后变得忧郁。赢得“忧郁王子”、“忧郁公主”的美誉。
大概沿着街道走了几百米,我用眼角偷看米粒,发现她还是保持二十米的样子zì yóu滑行,有时候真搞不懂女孩子的心情,她们有时像猫,有时像老虎。我想,一个合格的好丈夫应该会判断妻子此刻的状态,当她是猫时,你就得好好呵护她,当她是老虎的时候,你最好变成博尔特,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最糟糕的家庭就是她是猫的时候,你要么是老鼠,要么变成狗;当她是老虎的时候,你要么是兔子,要么变成坐虎皮椅子的山大王。这样的结果除了再去一次民政局之外别无选择。想到这里我不由又偷看了米粒一眼,她倒是不怎么在意,依旧是老样子。
我没有心情去管她了,让她自生自灭好了,便拦下一辆头顶上不断打出促销广告的绿皮出租车,一看这丑样子就知道是夏利一类的单轮驱动,其实就是三轮童车都行,只要能快点离开这地方,摆脱米粒我什么都不在乎,就像不在乎我他妈来这到底是干什么一样。
车子飞驰在前往海边的路上,我坐着无聊,一把撕掉前排座位后面“请勿吸烟”的纸标签,点起一支烟抽起来,眼睛盯着窗外忙忙碌碌的人群。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继续开车,直到我差不多吸了半支时,才爆出话来。
“你能不能不吸了,想呛死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我多活几年,我他妈才不愿意早早去见阎王。”
“你有没有一个人睡在海边的经历?”我全然不顾他嘴里吐出的象牙。
“什么?一个人睡在海边。”
“嗯,就是不带睡袋、小帐篷之类的玩意,就躺在沙子里。”
“没有。”回答的干净利落,语气生硬的很,有些不太友好。
“睡一晚应该不会被浪花卷走或是被城管带走吧!”我把烟头从窗户弹出去,又点起一支烟来。
“喂!别乱丢东西出去,会罚款的,本市是卫生城市,不准乱丢的,有很多摄像头会拍摄到的。”话音刚落,我眼睁着看到车外一阵风吹起无数白sè的、黄sè的、红sè的塑料袋,高高飞起,煞是好看,像是伞兵正从天而降。
“睡一晚不会被小混混sāo扰吧!”
“不一定,喂!叫你不要吸烟了,我他妈快要看不清眼前的路了。”他望着后视镜,“你该不会真的打车去哪睡什么觉吧!”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将视线从右边的车窗转移到左边的车窗:一个男人骑着一辆红sè的像是电瓶车的东西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
“你能不能开快点。”
“油门到底了。”
“那怎么连电瓶车都追不上?”
“哦,那不是电瓶车,那是雅马哈。”
“哦。”
第六支烟只吸了一口,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一块木板上写着“桑海海滨度假村”的字,旁边堆着一大堆五颜六sè的救生圈。一幢小房子上开着一个像过去电影院门口买票的小窗口,其实就是一小洞,和现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没什么两样,只是看不见裹着被褥,夹着折叠凳的排队队伍。视力的尽头全是带尖头的铁栅栏,即使“草上飞”也难以逾越。
我付了车费,径直走到“老鼠洞”前,一位脸蛋上都满是皱纹、浓妆艳抹的“姐姐”抬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碗,张着大嘴巴正把盆里的饭往里扒。瞪圆两只眼打量我一遍,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麻烦租个救生圈好吗?”
“押金五十,一小时二十,六小时一百,超时一分钟罚款一元。”她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打量我全身。
“能不能便宜点。”这价格让我有些难以接受。
“不能了,就这价,没零钱找,自带零钱。”
“好,那租两小时半。”我递过去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只能租整时间。”
“那六小时好了。”我又递过去一张五十元的票子。
“二十元的服务费。”
“什么服务费?”
“就是咨询费,你问我这么多问题,我都一一作答完毕。”
“这也叫咨询?明显是诈骗。”我有些忿忿不平。
“随便你怎么说。”
“那退我钱,我不租了。”
“退钱,你没看见窗口前供奉着什么吗?”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窗口一角果然有尊像狮子的小雕像。
“狮子,怎么了?证明你们的要价是狮子大开口?”
“是貔貅,只进不出,你懂不懂?”
“我报jǐng。”我抗议道。
“请便,派出所离这两三百米,直走转个弯就看见了。”
我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
她笑的差点去火化场:“我就是jǐng察,这里是我们的副业。”还朝我亮了亮她的jǐng官证,还有一肩章,我没看清楚是“几毛几”。
“我服了。”我拿出二十元递进窗口。
“祝你玩得愉快。”
“不用。”
我拿着她租给我的“救生圈”怏怏不快。一到沙滩上就一脚把它踹远,我的脚还有些疼痛。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救生圈,只是一个黑sè的轮胎,就是能打气的那部分内胎,上面还有好几块块红sè的补丁,不清楚是从哪辆车上强拆下来的,看上去至少也是辆工程车。
我懒洋洋的躺在一把太阳伞的yīn凉处,由于此时太阳已经是斜shè,原本属于太阳伞底下的yīn凉偏到一边,伞下却是艳阳高照,一家三口躺在里面的躺椅上,男的戴着太阳镜,全身只穿一条泳裤,享受着美好阳光,一边的小孩像是用沙子搭建一座世界第一高的高楼,此时差不多有半米左右,孩子的妈妈没有戴太阳镜,瞪着杏眼看我在她家的yīn凉里往身上埋沙子。我没去游泳的原因是我没带泳裤,脱掉衣服裤子后只剩下一条平角布内裤,怪不好意思的,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是一只旱鸭子,在真正的海里游泳是没什么勇气的。
一群群快乐的孩子,不时从我身边嬉戏跑过,大部分手中拿着和我租来一样的轮胎,我的内心此时变得特别平静,米粒也早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埋了会沙子后,就着手挖好一个大坑,形状像口棺材,深度刚好在我平躺下去后和地面平行,我甚至因为这项伟大的工程有些沾沾自喜。不时站在稍远处欣喜的观察,眼光像一个父亲看自己的孩子一样,眼睛里同样shè出明亮的光芒。
我决定今晚就睡在这里,不关心任何东西,也不去想念任何人,只有我一个,感受这大自然的魅力。小孩的高楼倒了又盖,盖了又倒,男子传出轻微的鼾声夹杂着其他嬉戏的欢闹钻进我的耳朵,那女子好像也释然了不少,不在对我仇恨,转过身去睡觉。我平直躺在坑里,闭上眼睛安神,思绪飘向远处蔚蓝sè的大海……。
等我醒来后,太阳已经落下海面,四周却不是太黑,至少能看清楚周围,那一家人早不知去向,白天嘈杂的人群基本离去,只有海边还有几个身影晃动,但能准确的判断出,他们也是准备撤退,稀稀拉拉向度假村收费方向行走,我起身后看见身后多出几个巨大的坑,多半是一男一女躺在里面,看样子不会很快离去,时间早过了六个小时,我拖着轮胎赤脚走到冰冷的海水里,一直到大腿处才停下来,使出全身力气把轮胎抛向海里,让貔貅们随便罚款好了,我一早逃跑出去,他们是找不到我的。
轮胎随着cháo水不停地向岸上漂来,我一次次努力抛出,它一次次努力返回,我不停地做同一个动作,直到筋疲力尽,耗费掉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它上面随它的便,任它漂向何处,我真的没有力气再去管它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轮胎随着涨cháo涌上岸,又随着落cháo漂到河里,我知道它终究会再次上岸,所以没有在意它,闭上眼睛,躺倒在里面,头靠在胎面上,任cháo大风吹。我希望这里能下一场雪,很大很大的雪,海面结上厚厚的冰,可以让我打个洞睡到里面,睡上几千年。
海风越来越大,cháo水也越来越大,我却离海岸越来越远,远远的岸边一个人影不停地向我挥舞手臂,我凭直觉能感受到那人是米粒,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挥手臂的姿势。一阵莫名的恐惧瞬间笼罩住我的内心,从来没有一次让我如此恐惧,我不敢动身体,怕不小心打翻轮胎,只好一个劲朝米粒大声喊叫,声音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我真的害怕,不是害怕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是恐惧,对茫然的恐惧。海滨浴场围住的铁网在不远处的月光下闪闪发光,我明白轮胎已经在我不知觉的时候冲破铁网,真正到了大海里,我不会游泳,回到岸上的希望基本为零,我的前途真实的变得渺茫。
米粒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海岸线也变成一条长长的带子,海风越来越大,海水也冰冷的可怕,头上几只海鸟闪电般掠过,留下一串串叫声,凄凉极了,
我全无任何办法,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漂向海水深处。双手紧紧抱住身体,好让颤抖不止的身体平静下来,嘴里不停祈祷着,从道教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赤脚大仙到我佛如来,观音菩萨通通念了个遍。
夜越来越深,我被一个巨大的浪狠狠砸了一下,感觉身体软绵绵的向下倒去,不一会儿,便全然没有了直觉。
我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这也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后来我回到学校后,再也没去上过什么游泳课,有时候洗澡我都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