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尚书省内 第十六章 雷横和扬钜
第十六章雷横和扬钜
长安城,天香居。
这是一家享誉京城的百年大酒楼,坐落在朱雀大街的“安仁坊”内,名菜“气锅鸡”极为鲜美,堪为“长安饮食界”一绝。
此时,正是临近中午时分,楼中客人洛洛不绝。天香居的一二两层大厅,早已是坐满了食客,人头攒动,杯盏交错,好一片热闹气氛。而在三楼专为达官贵人准备的各处雅座其间,还留着一份难得的安详清净。
在东南角临着大街的一个雅间中,此时,正坐着两位客人。其中一位身穿月白丝袍,面色如玉,气质文雅,粗黑的眉毛略微挑,显示出温和中不失强硬的性格,正是本的主人公丁晋。
而他对面的那位,却是和他形成鲜明的对比,肤色漆黑如墨,一双铜铃大眼豁然有神,口中不时发出响亮的轰轰笑声,一派粗豪风格,虽有别于丁晋的斯文真挚,但看得出,也是一位真诚爽朗之人。
“哈哈哈,青云,你道俺那狄老弟是不是畏妻如虎?哈哈,俺那彪悍的弟媳也却当得河东狮之称了。”
这粗豪大汉是丁晋新交的人——禁军军官王士真,今日,两人有事宴请于人,于是包下了这处天香居的雅座。因为到得比较早,宴请的贵人还未到,二人闲聊些趣闻,王士真便说起了自己同僚中一位非常怕老婆之人的趣事。
王士真口中的这位同僚叫狄希陈,是羽林军中的一位“监门校尉”,因为和王士真地关系特别好,于是两家同租一处宅院。而这处宅院并不大。狄、王两家的住房紧紧相连,于是,按王士真的说法是“平日里彼此放个屁,大家都是听见的”。
所以,王士真对狄希陈畏惧老婆的行径,那是知晓得一清二楚,平时,也喜欢将狄某人的糗事当做笑话,讲给朋们听。
狄希陈虽感郁闷。却对这位“直肠子”的好,没有丝毫办法,只得任由他去,反正狄希陈并不觉得“怕老婆”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再说。他的“鼎鼎大名”,在本部门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不在乎再多一两个人知道。
刚才。王士真说地便是狄希陈一件比较出名地“趣事”。有一次。狄希陈不知为何事。冲撞了“姑奶奶”。结果被夫人追着。蓬了头。赤着脚。到处逃避。结果一不小心摔倒在地。鼻尖撞到了小石头。鲜血横流。再止不住。他地一位仆人有经常流鼻血地经验。于是烧了许多驴粪吹在鼻孔。暂时止了。不过自从以后。狄校尉就留下了一个鼻炎地毛病。定期发作。后来。这位仆人犯了个小错误。狄希陈待要责他几下。仆人便道:“某年某月某日。奶奶在堂要责罚老爷。小地们再三与老爷哀告。乞念微功。奶奶才姑恕这次。一次。老爷鼻血长流。又亏小地忍着恶臭烧了驴粪。才止了住。”仆人这么一说。狄老爷摸摸自己不太舒服地大鼻子。忆起了往事。再想想以后。要是没有人帮自己求情。遇到夫人发怒。恐怕不能善了。于是也只得将就罢了。
王士真说完。自己先笑了个乐不可支。丁晋也觉颇为有趣。不过他倒不认为狄希陈怕老婆完全是因为畏惧地缘故。有时候。男人出于爱护、包容。也会迁就女人。或许。狄希陈和妻子地打打闹闹。在他们。也未尝不是一个有趣地闺中游戏。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王士真看看外面天色。已是日当晌午。皱眉道:“雷老怪好大地架子。迟迟不来。难道想要俺去迎他不成。”
丁晋迟疑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王士真右手大力一挥。粗声道:“青云你尽管放心。此事俺既然答应于你。无论如何也要办成。雷老怪就算再爱摆架子。他也不敢和俺显摆。”
丁晋笑道:“兄长误会了。某是担心雷将军或许为公事耽误。如是。咱们多等一会也无妨。”
今日,他们宴请的贵客,正是“左龙武将军”雷横。次,雷横承诺为丁虎安排一个“实职官”,这些日子,丁晋因为耽于泄密案风波,一直没有联系对方,最近,终于抽开了身,于是拉了王士真,准备在这家豪奢的酒楼宴请雷横,一为感谢,二是顺便将二哥的事情给办妥了。
王士真自然最清楚雷横的臭架子,不过也不便实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近日宫中多事,雷老怪或许也真是忙得很。青云,你可肚饥?咱们先叫些酒菜,你我兄弟先喝着。”
“倒是尚不觉饥,要不再等等。”
王士真有些烦躁地看了下外面的街,依然是不见雷横的车架,他右手大力一挥,生气道:“那再等半个时辰,他雷某人来了便罢,如果不来,俺和他的交情从此一刀两断。”
丁晋心中歉疚,说到底,王士真为的是自己地事情,于是安慰道:“王兄勿生气,雷将军如有紧急要事,肯定是抽不开身的,咱们可以下次宴请于他,这事,也不急于一时。”
王士真粗声道:“青云的事,就是俺的事,怎么不急得?再说,俺承了兄弟的情,如果不能报答,莫不怕被人耻笑无情寡义。”
“兄长,那事休要再提,晋和王兄一见如故,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王士真所说的“报答之事”,是指前些天丁晋托关系,帮他在吏部考功司求了份评定较佳地履历。虽只是一份考核“履历”,但对王士真非常重要,他这个人虽在禁军诸军中的人脉比较广,但一直得不到升迁的机会。问题就是被卡在了吏部的考核。
王士真毛病不少,为人又十分地粗豪率直,虽然朋交了不少,但是工作、生活,也留下了一些污点,等到每次吏部考核的时候,他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从选任名单刷下来,十分的郁闷。所以,对丁晋的帮助,是异常地感激。
听了丁晋地话,王士真很不满地嚷嚷道:“那怎么行?大丈夫恩怨分明。俺可不能做无耻小人,今日要是雷老怪不来,兄弟也别着急,俺现在拍着胸脯给你保证,你二哥的事俺帮定了,也让他雷某人瞧瞧,俺不求他。也照样帮得到。”
“嘎嘎嘎,这又是谁在吹牛皮呢。”
一阵刺人耳膜犹如金属摩擦般地笑声在雅间外响起,帘子掀起,一位身材高大之人,大步走了进来。
这个人紫红地脸膛,满脸大胡子,眼光像钩子一样锐利,从左眼角处有一道刀疤,直划到由嘴角。使得本来就凶恶的脸看起来异常狰狞可怖,此人正是丁晋宴请的正主——“龙武将军”雷横。
王士真砰地一声,手掌重重拍在桌子,将站起来行礼的丁晋吓了一跳,他粗声笑骂:“雷老怪,你终于知道来了。俺还以为你又死到哪个娘们肚皮了。”
“嘎嘎。”雷横随意摆摆手,算是还了丁晋地礼,“你王侠儿的邀请,雷某怎敢不来,难道不怕被人臭骂无耻小人吗?”
王士真得意道:“算你小子有良心,当初俺也没白救你那条老命,来来来,坐下说话,俺要点菜了。”
丁晋笑笑。对雷横做了个请的手势。雷横拱拱手,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说实话。他向来是瞧不起这些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生们,如果不是王侠儿求情,他怎么可能答应让自己的麾下精锐,吸收一名“软蛋”做下属。
在此之前,他还没有见过丁虎,所以,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怪。
待到几人都坐下后,王士真叫来小二,将几样菜肴点了,当然重点是美酒,要了几坛二十年女贞陈酿,不一刻,香味扑鼻的菜肴已端了来,一盘糖醋鲤鱼,一盘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翡翠鱼圆;荠菜炒鸡片等十来个凉热菜,还有一大盆荷叶冬笋汤。
将酒倒了,丁晋举起酒樽,恭敬地对雷横道:“雷将军,下官不太会说感激之言,便借这杯水酒,感谢将军援手之助。”
说完,将一大樽酒水一口喝干,豪爽干脆不显丝毫婆婆妈妈之态,雷横心中有些赞赏,但是脸依然不动神色,故意为难道:“丁大人,某地援手只值一杯乎?”
“老怪……”王士真生气地要仗义执言,被丁晋阻止,二话不说,丁晋连倒两大樽酒,毫不犹豫地一仰脖子,连续喝完。
翻过酒樽,里面不留半点残液,雷横出言:“嘎嘎!好,果然够爽快,丁大人,你这个人挺有意思,嘎嘎嘎,有点意思。”
“老怪,废话少说。”王士真生气地道:“我这兄弟够意思,没见过像你这么刁难人的,你就给句准话,到底帮不帮忙,什么时候能办到?别他娘地嗦,老子今天看你不对眼,娘地,当了个B毛将军,架子恁地大。”
王士真是个要面子的人,你雷横不给丁晋面子,就是不给他面子,不给他面子,天王老子他都敢骂。
雷横并不生气,依然发出嘎嘎地难听笑声,笑道:“兄弟别生气,你也知道我平日最不喜那些狡猾的读人,不过丁大人还算有点豪气,嘎嘎,对了某的心思,好,这件事我雷某人包下了,改日,可带你二兄来我府,某先验过了再说。”
“好!”丁晋眉头一挑,大声道:“那晋先拜谢将军,这份恩情当铭记在心,如一日将军有用到丁晋之处,晋虽官职卑微,也当为将军尽心竭力。”
“嘎嘎,不错,不错,像个热血男儿。”雷横和丁晋碰了一杯。咕噜声中吞下整樽酒,粗笑道:“要报恩,你就报给本将军的兄弟王侠儿。某这人喜欢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这次如果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你丁大人只怕踢破某府的门槛,也是徒劳无益。”
在雷横心中,区区小七品都事官算个什么,丁晋所说报答什么地话,根本没当回事。
“来来来。喝酒喝酒,恁地废话多。”王士真用力一挥右手,出言化解丁晋地尴尬。
丁晋无言地笑笑,受些侮辱话语算得什么。比起能帮二哥谋个前途,不过了了。于是放开心结,脸满是恭敬真挚的笑容,陪着嗜酒如命的雷、王二人,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酒来盏往中,几人闲谈起来。多是雷横和王士真说话,间中,王士真担心冷落丁晋,于是将话题转向于他,雷横这才冷冷淡淡地问几句不咸不淡之言,比如其兄丁虎如何如何,不待丁晋仔细说来,他已经又转向和王士真交谈,明显是敷衍态度。以雷横的身份地位。自然用不着和小小官品的丁晋委婉曲折,他毫不掩饰对眼前这位比自己低数级的官员地冷淡和不在乎,至于那个丁虎到底是如何之人,雷横也不在意,既然卖了王士真的面子,对方即便是个废人。他也有办法安插其中。
丁晋在几乎被无视地气氛中,如坐针毡,王士真再是粗鲁,也很快感觉到不妥,不过也不好说什么,自己虽和雷横是过命的交情,但对方已贵为“将军”身份,官场最要紧的是要有自知之明,自己再踹鼻子眼。不考虑两人之间的地位悬殊。只怕这份交情很快就会消耗殆尽。
三个人怀着如此地想法,“饭局”自然很快结束。王士真要和丁晋抢着结账,最后还是强不过丁晋的坚决,由丁晋付了账,三人下楼,在楼梯口却碰到了也刚吃完饭准备下楼的李缜和韩泰。
丁晋笑着和二人打过招呼,才知道他们今日中午也是来参加宴会地,请客地是一位刚刚升任的“门下给事中”扬钜。不过其实也不能算“升官”,因此此人数年前便是正五品地“中舍人”,因先帝“丧礼之争”,惹恼了宰相高爽,结果被平调为洛阳府少尹;后来又犯了点错误,再次被贬为从六品中县县令,直到年前,才调回中央,费了些周折,再次升任从五品地“门下给事中”。
此人和身为“左拾遗”的李缜同在门下省任事,是同僚关系,和韩泰则是人关系,所以,这次升职的庆祝宴会,有此二人参加。
除了韩泰、李缜外,赴宴的还有许多官员,此时或者尚在雅座,或者已经先走,和二人相随的仍有五六位。于是,韩泰便将他们一一介绍给丁晋,多个朋多条路,尤其是官场之中,认识多些朋,绝对没有坏处。
丁晋也将王士真、雷横做了介绍,不过双方其中便有几人是以前便认识的。尤其是雷横和韩泰,现在的禁军中,因为有很多将士是从精锐的西北疆军中抽调而来,而雷横当年便是身为安西都护府都督的韩泰父亲天原公地旧属,虽然此时他的身份已不在韩天原之下,但是,对老司的敬畏之情依然不改,向韩泰的执礼甚恭,和刚才对丁晋的态度截然相反。
韩泰对雷横的印象不是很好,这个人桀骜不驯,曾经在父亲麾下时,屡次犯错而不改,是一个非常固执蛮横地人,听说最近他和宫中内宦走得非常近,这也是让人鄙视的行为,所以韩泰的态度比较冷淡,客气地和对方见过礼后,自和丁晋交谈。
而其他几位官员,都是隶属文官系统,也向无和雷横有交集,自然也无热情,雷横自嘲地嘎嘎笑笑,心中却暗地惊异,丁晋这个小小都事官,竟然在这些中高级京官中,颇有人缘。
“咦,仲宣,你等怎地还不下楼?”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在刚才韩泰等人出来的那个雅间,又走出一位红衣官员来,此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神色刚毅。这人,正是宴会的东道主——几起几落的新任给事中扬钜。
韩泰笑道:“吾等正要下楼,却遇到几位好,闲聊一二,杨兄,快些过来。某为你介绍一番。”
扬钜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丁晋三人,雷横他自然是认识地,“原来是雷将军,失礼失礼!”扬钜打招呼。
此时雷横也已认出扬钜。知道他是宰相窦刚地女婿,不敢怠慢,亲热地笑道:“嘎嘎,杨令兄请客,怎么忘记了俺老雷?某还正想为扬大人庆贺一番呢,杨兄能重归朝堂,真乃大快人心之事啊。”
“多谢。多谢!”扬钜说完,目光转向丁晋,笑问:“这位兄台是……?”
韩泰笑吟吟地故作神秘:“杨兄,往日你不是数次赞叹那位写并州六记之人吗?怎么真人到了眼前,却还不识得?”
“哦!”扬钜闻言,眼前一亮,惊喜道:“阁下,可是文裕县令丁晋?可是那位写并州风情志地大才子丁青云?”
丁晋暗地苦笑,自己的名声也不知被人们宣扬到何种夸张程度。在他本性来说,丁晋不是个喜欢出风头地人,但无奈的是,他融合丁云灵魂碎片后的思想中,总是有一些超越这个时代人们思维局限性的东西存在,这就像藏在兜中的锥子一样。它总是会不自主地显露出来,想掩盖也是掩盖不住地。
丁晋拱手谦逊地道:“不过是随手之作,岂敢担才子之名,大人羞煞丁晋了。”
“哈哈,青云,在杨兄面前用不着这么谦虚的。”李缜笑道:“他的性子是,你越狂傲些,他越喜欢,他就这幅德行。千万勿做谦谦君子啊。那是浪费。”
李缜的话,让众人大笑。有几个刚才介绍时并无多留意丁晋地官员,这才知道丁晋的身份,于是热情地再次客套一番。
扬钜更是亲热地拉过丁晋的臂膀,哈哈笑道:“好你个丁青云,不过是随手之作,却让某在洛阳时神魂颠倒,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那葱山飘渺、人情丰暖的并州去看个仔细,更是对能写出如此文字优美、实物与趣味并重之人极为地好奇,你可知,我扬钜可是为你大大害了一场相思病呀。”
众人为之喷笑,熟悉他的人早知其不拘世俗的随意性格,而第一次接触的丁晋,却是大感吃不消,连连摆手苦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王士真没想到这位新交地“小兄弟”名气如此之大,要知道,在这些中高级别的官人眼中,不是特别有能力、有才华、有超越凡俗之处的人,绝对入不了他们的眼睛,而能被对方如此夸奖重视,那就不是一般的虚夸客套之词了。何况,丁晋的级别明显要比这些人低微,在重视尊卑和下等级的官场,这更是极为地不同寻常。
雷横心中同样有如此想法,不禁对丁晋有了重新的评价,不过他站在这些言谈甚欢的文官群中,觉得十分不自在,有一种格格不入地感觉。幸好,丁晋感觉到他的异样,于是忙向众人告辞。
扬钜露出很遗憾的神情,连连说可惜可惜,今日不能和丁青云把臂长谈,海阔天空一番,回到家中只怕连午觉都睡不好,都是相思病害的。这样玩笑几句,才诚恳地邀请丁晋在这个休沐日,与韩泰等人,同去自己的府邸参加他主办的一个宴会。
丁晋爽快地接受了邀请,然后辞别对方,和雷横、王士真出了天香居。
由酒楼中地仆人,将三人的马匹牵了出来,临别的时候,雷横难得地对丁晋露出笑容,粗笑道:“丁大人,记得带令兄来本将军府。嘎嘎,龙兄虎弟,看来贵兄也不是平庸之人,某当为其安排合适职位。”
丁晋有些猜不透这个态度变化无常之人的心思,只恭敬地谢道:“那就多谢将军了!来日必当拜访将军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