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无忌
李无忌知道自己遇到了大麻烦。
这日,他来到平遥县署看望自己的叔父李翱,正好叔父在和本县新任的主簿谈公事,这位年轻的大人他认识,曾经在王谦家中见过两次,待人很温和有礼,印象不错。
李翱看到无忌非常高兴,他老来无子,早已把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子看待。于是不顾公事繁忙,连忙把无忌叫到房中询问近况。
无忌答了几句,那位丁主簿站在旁边,似乎想出言告退,又不好意思打断他们的谈话,无忌抱歉地对他笑笑,叔父这才醒悟到房中还有别人,于是为他们相互介绍,于是无忌知道了这位年轻的主簿大人名叫丁晋,表字“青云”,论年纪也不过只比自己大两岁。
三人相谈甚欢,无忌发现那位丁大人很会说话,听着让人心里高兴又觉得他不是吹牛拍马轻浮之辈。
正交谈间,突然听得下面小吏报说,汾州折冲府“果毅都尉”王拱辰大人有紧急公务求见。
叔父和丁主簿面面相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寻常不和地方政府交往的折冲府副职军官挟紧急公务求见?折冲府,类似小军分区,不过主要职责是“训练”和“兵役”
旁边的无忌脸色变了变,心中咯噔一声暗道:坏了!大麻烦来了!他不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事情还和自己密切相关。
事情,还要从数个月前地斗鸡赛说起。那日,他的“木鸡”战胜了关东客的大公鸡,按照比赛规则,他是要向关东客索取赌金的。但无忌是个厚道的年轻人。再说参加比赛地目地主要是为了验证木鸡的战斗力,而不是为了区区那点钱物,于是并没有接受关东客下的赌注。
不仅如此,推己度人,为了安慰失去“爱鸡”的对手。无忌还留他一起饮宴。最后又赠了他数千钱路费。怎么说,自己待他也算不薄。可惜,过了一段时间。无忌就知道了世道人心的险恶,偶然间。他从别人口中知悉,那位关东客为了报复自己,竟然扬言要去汾州“折冲府”告自己地状。
关东客要报复自己,肯定是抓到了自己地把柄,无忌模糊地回忆起了在那日酒宴中,自己因为喝得微醺,似乎不小心说了一些不妥当地话。
全天下还有如此无耻之人!无忌气愤的同时又担心对方真会去诬告自己,因此最近一段时间,无忌都有些提心吊胆,毕竟折冲府和地方官府属于两个互不统属的系统,如果对方真要兴师问罪,恐怕叔父也帮不忙。
在这种忐忑不安中,过了些日子,无忌渐渐以为这场风波已经平息,谁想到,麻烦果然还是寻来了!
话题引回来,正当无忌心绪烦乱地犹豫着是否要先告诉叔父实情,那边李翱已经吩咐小吏快请王都尉进来,无忌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在地,心中一个声音大声地叫喊:完了,完了,我会不会被杀头。
丁晋疑惑地留意到身边地无忌有些心神不安,面色更是苍白的怕人,于是拍拍少年瘦弱地肩膀,安慰地对他笑笑。
无忌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求助的眼神看向他,丁晋虽不解其意,还是鼓励地对他点点头,让其放松。
很快,小吏便带着“果毅都尉”王拱辰来到大厅。,11
汾州折冲府“果毅都尉”王拱辰长得矮胖矮胖的,像一只准备过冬的鼹鼠。他见到县令李翱,非常傲慢,一点也不像有公务求见的样子。
李翱是几十年宦海沉浮的老狐狸,哪会把他的态度放在心,拱拱手,笑眯眯地询问道:“果毅大人竟然枉驾光临本县,真是蓬荜生辉。”
王拱辰随便拱了下手,说:“李大人安好!王某是快人快语,就直说了,卑将这次来此,并不是来和老大人商谈公事的,而是特意为寻无忌小君。”
李翱吃了一惊,回头看看面色惨白的无忌,疑惑道:“不知王大人欲寻下官愚侄,所为何事?”
王拱辰皮笑肉不笑地道:“听说平遥县李无忌公子擅长斗鸡,所以特地来观赏观赏。”
“呵呵,雕虫小技,不等大雅之堂,王大人莫要见笑。”李翱当然不相信他带着百名铁甲卫士来平遥只是观赏斗鸡:“王大人有什么见教还请直说,只要我平遥县署能办到的,一定满足大人要求。”
王拱辰哼了一声:“据说无忌公子养了一只非常有能耐的鸡,取名叫铁都尉,不知是也不是?”
李翱心里哆嗦了一下,就连丁晋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原来是这样。
王拱辰所说的“铁都尉”,原本是一个人的外号,这个人便是汾州折冲府一把手“折冲都尉”孙归“果毅都尉”为副手。孙归之所以被称为“铁都尉”,一是说此人行事霸道且心狠手辣,二是表明他稳固的地位,此人乃昭仪军军使丁宝桢的手下爱将,又听闻在朝中还有数位大佬保护,虽平日行为不甚检点,但都尉之职却还是固若金汤地一连任了八年,背景很是深厚。
平日,折冲府和地方政府不怎么打交道,但李、丁二人也早听闻此人的专横凶恶,这样的人,如果和其有过节,是非常不好化解的。
听得王拱辰说出自己害怕之事,无忌脸色苍白如死,神情间便已默认了,李翱急得大骂道:“小畜生聋了不成。王大人在问你话,你是否曾给一只鸡起名不雅?老夫怎地没听说过,是不是外间讹传?”
李翱这是在暗示无忌赶快否认,可惜李无忌平生最痛恨地便是说谎话,不管是别人说的还是自己说的一律深恶痛绝。再者。既然是关东客告密,那就是有人证,自己就算否认也没什么用,于是心一横,哆嗦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反驳道:“是又怎样?我给自己的鸡起名又干别人何事?王大人管得……有点太宽了……”
无忌最强地几只公鸡确实各有外号。其中那只木鸡便是起名为“铁都尉”。当时他也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倔强地起了这个名,这其中有一个他羞于出口地毛病,那就是:如果不给自己选中的斗鸡取个自己认为最符合它们品性的名字。他就对培养它们长大成鸡没有信心,更不可能将它们培养得出奇制胜。对自己这个毛病。无忌是屡教不改,无可奈何。
“小混蛋好大的胆子……”李翱气得吹胡子瞪眼,又赶忙对王拱辰拱手道:“请王大人见谅,小孩子不懂事,千万勿怪。您看这时辰不早,咱们有什么话待会再询问,王大人和贵属下诸位是不是先吃点水酒……
王拱辰冷笑一声打断李翱的话,对无忌道:“现在你没话可说了罢?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请无忌公子去一趟折冲府府对簿了。孙都尉是朝廷授予地荣爵,你给一只斗鸡取其名,就是轻辱朝廷官爵,大不敬。至于怎么判决,一切依朝廷法令来就是了。”
“去都尉府,又有什么了不起。希望王都尉有暇通知一下汾州刺史宁大人和银乡侯,他们可能会来折冲府大狱看望我地。”无忌不顾丁晋地阻拦,怒不可遏地冲前去吼道。
他算是豁出去了,既然王拱辰以势压人,那自己也不是吃素的,这几年为人斗鸡赌博,颇结交了几位贵人,相信这个危急时候,他们肯定会出手帮忙的。
王拱辰愣了一下,旋即恼羞成怒:“你在威胁本官吗?还是想诬陷朝廷高爵?朝廷可是一向对王侯结交地方官吏颇为不满,如果你想诬陷银乡侯,那么也不妨试试。”
无忌额头汗滴涔涔下落,糟糕,自己是县令地侄子,而朝廷对王侯的管束非常严厉,绝对禁止他们和地方势力过从甚密,怎么没想到这层。绝望害怕下他只能用比蚊子还细地声音徒劳道:“我一向奉公守法,只是为几只鸡起了名字,绝没有侮辱朝廷官爵的意思,王大人……”
王拱辰颔了颔首,道:“哼,是不是,到了折冲府就清楚了。来人,请无忌公子陪乘。”
,这帮死官吏,玩什么文字游戏。什么陪乘,不就是捆捕吗,用词还真委婉。无忌在绝望下,心中竟然古怪地浮出了这个念头。
“且慢!”李翱沉声阻止王拱辰身后的几个卫士前,然后对王拱辰郑重地道:“王大人,请看在本官的面子,暂时不要和小孩子计较,至于这事如何处置,咱们入内室一谈可好?”
王拱辰呵呵冷笑,晚了,老头子,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敢惹得大爷发怒,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买账!他略一点头,身后几名卫士抖开哗哗响的铁链,迈步前便要拘捕李无忌。
李翱愤怒地盯着王拱辰,眼睛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虽说两家互不统属,但对方实在做得太过分,在别人的地头竟然如此无礼蛮横,完全不给自己面子,这是官场中的大忌讳。暂且不想这个,现在关键是人不能被他们带走,无忌真要被抓去军府大狱,就算自己之后托关系救助出来,皮肉之苦也肯定少不了,自己还不心痛死?
愤怒下,李翱便要喊出众衙役阻止对方拘捕,眼看一场流血争斗即将爆发,这时,一直沉默的丁晋突然道:“都尉大人,下官有一句话,欲陈说于君前。”
王拱辰愣了一下,回头仔细打量片刻丁晋,问道:“你又是谁?”
“下官是平遥县主簿丁晋,敢问王大人无恙,幸甚幸甚。”
“罢了,你有什么话说?”王拱辰不耐。
丁晋正色道:“下官以为,无忌公子给自己的斗鸡取名都尉,并无任何不妥,晋尚认为这不但没有轻辱朝廷官爵的意思,反而是对折冲都尉孙大人进行了大大的颂扬。”
王拱辰听得有些惊异,好奇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且讲来?”
丁晋赶忙恭敬地躬躬身,施礼道:“望王大人耐心听下官说完,如果大人仍不解气,下官甘愿受任何责罚。”
李翱急声道:“丁大人,这里无你事,你且快快退下。”
丁晋微笑着给了他个“无妨”的表情,然后恭敬地看向王拱辰。王拱辰又哼了一声,道:“好,我看你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丁晋暗中松了口气,开口道:“下官不才,自小亦尝学习经术,曾闻孔圣人说: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鸡所具备的这五种德行,晋认为都尉孙大人和王大人也同样具备无缺。下官虽然继任平遥主簿未久,但也侧闻孙、王两位大人仁勇兼备,精诚慎独,为全军将士中的楷模。那么,请让鸡中雄者,冠以都尉之号,借两位大人之势涨其威风,大杀四方,扬我汾州折冲府之虎虎威名,又有何不妥?”
旁边的李无忌闻言,心里暗暗吃惊,想不到丁大人竟然嘴皮子这么厉害,想当初我给自己的鸡取名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道理,可是他竟能这样颠倒黑白,而且他的话中既对鸡称颂有加,又对孙归颇多赞誉,更妙得是连王拱辰也捎带美言一顿,就算王拱辰想怪罪他,恐怕也一时难以翻脸,也不好意思翻脸。
王拱辰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虽说圣人之言不会有误,可是,这似乎感觉终究有些不妥。”他有些犹疑了。
丁晋坚定地说:“毫无不妥,王大人应该知道,圣人最钟爱的弟子之一子路少时就曾头顶公鸡之冠,以示武勇。孔子还曾称赞他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王大人身为国之利器,乃是天子四方征战、树立雄威的强大依仗,不正需要像公鸡一样武勇威风?下官以为,无忌将自己善斗的公鸡命名为都尉,正是应合了圣人之言,天子之意”
丁晋的高帽子已经扯到了圣人、朝廷、天子,他再大胆,也无法反驳其言。再次沉默片刻,王拱辰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错怪人了……,可是此事总要谨慎处置……某还需回禀我家大人……
旁边,李翱闻言,脸立马露出惊喜的神色,忙拱手道:“大人所虑甚是,这便请大人入内室一谈,你我谨慎处置。”
“入内室”不过是场面话,其实就是寻个隐秘的地方,行贿和受贿,王拱辰本就有“花差花差”的意思,要不然也不会在路只听得告状之人片言只语,便巴巴地改道而来平遥县。起先,他欲认真行事,不过是被无忌激怒,面子无法下台而已。
这时,听闻李翱“低头”的话语,于是点了点头笑道:“很好,仓促之间的确很难做出决定,那就劳烦李大人了,容我等在县署歇息片刻。至于无忌公子嘛,暂时先委屈一下,就呆在县署中不得离开,可好?”
无忌险脱大难,又得王拱辰笑脸相对,哪还敢说其他,惊喜地点点头,“委屈”地留在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