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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酷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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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为,当世民从洛阳回来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地摆脱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性命相搏,余下辈子就在安逸平和中消磨过去。但那年夏天,自从我们在床上酒醉荒唐过一夜后,一切又似回复至战争状态。
洛阳之战虽是结束了统一全国的战争,可是世民与他长兄建成、四弟元吉之间的宫廷争斗,旋即又全面展开了。洛阳城外那天傍晚,我从李元吉那阴沉的脸上感知到的不安,终是不幸而中了。

比起对外的争战,这见不着硝烟的权力斗争,对世民来说却是更为凶险万分。洛阳一战后,世民的功劳之大正应了史书上常说的「功高不赏」——功劳太大,就无法赏赐了。李世民立下此功之前,本来就已经是秦王、太尉(三公之首,主管全**事)兼尚书令(宰相之首),无论是亲王、武职还是文官都已达于巅峰,为百官臣属之首,只有皇帝、太子二人以君主的身份而能超然凌驾其上。

为此,皇帝李渊搅尽脑汁、别出心裁地创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封号「天策上将」授予世民,许其开天策府,自置官属。天策府的职能虽较为倾向于军事方面,为武官官府之首,但里面的官阶,比拟朝廷官制而设,俨然就是一个小型的朝廷。此举无疑增加了世民夺嫡的筹码,却也让李氏兄弟之间的嫌隙更深。

于是,天下平定之后,长安之内却反而是更多事端了。

对我来说,这反倒更好。

我和世民都忙着与太子齐王见招拆招,那就没有闲暇的时间多想私情。

事实上,自庆功宴的醉酒之后,我就不敢再跟世民单独相处。

怕他会记起那次的事,要求更多;更怕我会忍耐不住,再犯下那样的弥天大错。

那夜世民喝得烂醉,我由衷地祈求他醒来后会以为那是一桩春梦。但世民是如此聪敏之人,我这想法只怕是自欺欺人吧。

现在的我,哪怕只是正眼与世民相对也不敢。我害怕看见他澄明如水、锐利如电的眼眸,像会说话似的质问我,为什么与他亲热过后,要躲开他……

为着公事的缘故,我几乎天天都要与世民见面。还好与一众同僚共事,我就没空想及那些龌龊的私事,他也不便追问于我。但是我想,世民在心里一定又骂了我无数次「懦夫」了吧。

在我刻意躲避与他私下独处一阵子后,一天,他以公事之名,召我到他书房相见。

我抱着文书,甫一踏入房门,却见房中除了他之外,连一个仆从也没在侧侍候,我立时意识到中计了,转身就想逃走。

「站住!」

身后传来他威严的喝令,是他在军中下令时那种说一不二、不容抗命的口气。我只好原地站住,心中只是暗暗叫苦。过了一会,身后却一直没有声息,但我仍能感受到他凝视着我的目光如无形的火炎灼烤着我的后背。

良久良久,才听到他重重叹了口气:「无忌,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教你要这样躲我……」

我身子一颤,没想到他一开口不是骂我,反而是自责。我咬紧牙关,弯身一躬:「殿下没有错。」

身后传来他倒抽一口冷气的呼吸声。我从来不曾这样在私下里也喊他「殿下」,这明显是敬而远之的称谓显然比我亲手一剑刺入他心房更让他受伤。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终于,我又听到他在身后冷笑一声:「我没错,那都是你的错了?既然是你的错,却为何要这样避开我来惩罚我?」

我无法自制地全身颤抖不已,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回答他。

我听到他前进了一步,走近我身后,「唉」的一声,忽然张开双手搂住了我的腰肢。我大吃一惊,连忙往前蹿出几步,挣脱他的拥抱,转身鞠躬得更低,不敢让他看到我张徨失色的脸。

「殿下、殿下请自重……」

「自重……哈,自重!!」他就像听到了最可笑的事情般,把「自重」两字重复了几遍,忽然重重地一拳打在门框上,凄然低叫:「连那样的事我们都做过了,你怎么还要在我面前这样惺惺作态!长孙无忌,你这天下第一等的懦夫,你就是醉了才有胆子!!!」

我心里一声叫苦。他果然全都知道了!掩耳盗铃的花招一被戳破,我马上变得不知所措。我惊慌地想着应对的法子:如果我故意说些无情的话来狠狠伤透世民的心,他就会放弃我吧?是啊,那样荒唐的事,当是酒后胡涂就好了,何必非要撕破脸皮说个清楚不可呢?当初是我年少无知,才会对你有意思。现在彼此都长大了,你不是真的以为我会喜欢上一个男的吧?……

这番轻浮恶毒的话,只要我能说得出口,一切就可完结。但光是这么想着,都还没说出口,我自己先就痛彻心肺了。但最可怕的后果,是聪明如世民,还是会看穿我的本意是为了爱他,不想他身败名裂,才这样忍痛说出如此自伤伤人的话………!!

我心中激荡有如怒海翻腾,但仍极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我再退出数步,弯下本已压得很低的身体,向世民一揖:「殿下若无公事,无忌就此退下了。」

说罢,我赶忙转身,逃命也似的跑开。犹听见他在后面冷笑着,却不难想象,他在笑着的同时,脸上是怎么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

「……长孙无忌,你要放手,我也会放手,但你不要后悔了……」

经此一次,好像一切回到从前。世民再没有寻求与我私下独处,就算是以亲属的身份相聚,他也必定让无垢在一旁陪伴。公务之上,他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一切公事公办。

我以为我可以回到从前那样,在世民不知道的情况下,默默地爱着他。但人是贪婪的,一旦得到过,就无法回头。这,就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吧?

我表面上可以像从前一样,对自己的爱意只字不提;但私下里,却无法自制地因着情感上的倒退而备受煎熬。

每当我看到世民向其它部属投以那种少年人俏皮娇憨的神情时,我就不由得中心疼痛,心如刀割,忍不住要猜疑,这是否就是他所说的「你不要后悔」的言外之音。他这是在报复我吗?所以才以从前待我的神态来对待其它人?

其实也许只是我在多疑,世民的部属都比他年长太多,他在他们之间,只要谈论的话题比较轻松,他就会时常不自觉地流露出孩子依赖眷恋成人的神态,他们也会同样不自觉地表现出成人宠溺娇纵孩子的神情。可是,这种他对他们的依赖眷恋、他们对他的宠溺娇纵,却因我们之间戳破了那一层薄纸而变得过于意味深长,再也不可能存在于我俩之间了……。

我忍不住苦涩地想着,我们……是否……

……已经完了。

那一年,苦闷的夏日缓慢地流逝了。而秦王与太子、齐王的兄弟之争,却是越演越烈。

战场上明枪易挡,宫廷内却是暗箭难防。开始的时候,三兄弟之间还能勉强维持着表面上兄友弟恭的样子。但「杨文干兵变」之后,兄弟相争的事情却已是天下皆知,争斗到达剑拔弩张的白热化程度。

李渊并不胡涂,开始时他还是惦念着世民为唐室打下万里江山的盖世之功的。但日子一长,秦王功高震太子的现实,他也不得不面对。除非把太子建成废了让世民当储君,否则若要安定社稷,就只能抑制秦王的权势与威望。尽管李渊确实颇为宠爱世民这次子,但长子建成虽然没立过什么大功,却毕竟从来也不曾犯过什么大错,前隋杨坚废长立幼、颠覆江山的前车之鉴又近在眼前,父子私情自然是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立谪以长的周公之礼。

要说世民没有染指君位的野心,最初是真心还是假意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不会有人相信。

李渊认为世民不满足于天策上将的殊高地位而觊觎太子之位是不领他的情,自然深感不快,渐渐的觉得这昔日乖巧顺从的儿子在外作战多了,变得桀骜不驯了。太子派再乘机挑拨离间,世民更是日益失宠,处境困窘。

比起洛阳的背水一战,兄弟间的明争暗斗,看来更是难以对付。在沙场上凭武勇谋略屡胜强敌的世民,在这宫廷之争里却是进退失据,日陷下风。

让世民还能一度苦苦撑持下去的,是他的军事才华在唐室之内无人可以替代。虽然天下已经定于一统,但突厥的外患仍让大唐极为头痛。作为克制突厥的中流砥柱,李渊一时还不敢完全废黜世民。

然而,到了武德九年的夏天,齐王李元吉却突然要求由他单独统军迎战来犯的突厥,并把天策府中的多员猛将调归他麾下听令。这一招釜底抽薪,摆明了不但要剥夺秦王的军事大权,更要掏空天策府,剪除世民羽翼。他们甚至连文臣谋士都不放过,把世民最得力的左臂右膀房玄龄和杜如晦也下令逐出天策府,从此不得听命于世民。

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这是暴风雨前夕的信号。把忠于秦王的部属都清除干净,将世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之后,接下来就是要收拾他自身了。

六月初三。

酷夏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我在天策府的一个偏厅里,也是烦躁得坐立难安。

与往日都是世民召见不同,这次却是无垢着人召我前来。无垢向来很谨慎,从不轻易在公开场合显示后室参预政事的姿态,就是世民问她,她也往往避而不答。她也很注意淡化我这郎舅姻亲的特殊身份,除非是世民安排我们兄妹聚首,她从不主动要求见我。可是,今天却大违常例,在世民不知情之下,召我入府,与她单独会面。这不同寻常之举的含意,我自认为已是了然于胸。一定是因为世民与太子、齐王相争的局势之严峻,已到了燃眉之急的境地,无垢是要私下与我商讨此事。

我在厅中徘徊踱步,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想想眼下的时局,一时又禁不住想起自己的私情。

看着世民这些日子里每天都活像挣扎在生死边缘上,形势却还是无可挽回地一天比一天危峻,以往那种爱莫能助的无力感又一再地袭上我的心头。我心里无数次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可以这样冷眼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兄弟逼入死地?

不可以……不可以……!

这些年来,我对世民的感情其实没有消减分毫,反而因无法宣泄而在日积月累中变得越发的强烈。

世民酒醉时那叫我发狂的酣容,时常在梦里不期而至,与我缱绻。可是,每当我重返现实,回到那个我们都礼节周到得近乎冷淡地对待彼此的现实时,那些缠绵的梦境,就会变得好像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般。

现在,世民身边的良佐忠臣都被一一清退,只剩下我仍能出入天策府而无碍。我本应不但在正事上,也该在情感上给予他支持。可是好胜坚忍的世民,却仍只是面不改色、沉静从容地与我谈论正事,没有向我申诉过半句内心的苦闷、焦虑与不安,严守着他当天的承诺「你要放手,我也会放手」,绝不踏足我们之间的感情禁地半步。

可是,我终于慢慢品味出他当天所说的「你不要后悔」的真意。此时此刻,我真想搂他入怀,跟他说我后悔了,宁可让他用力地捶打我的胸怀,骂我无能,斥我负心,然后在痛哭一场中发泄掉他在朝廷宫中忍下的无数委屈与怨气。这,大概就是我在感情上所能给予他的最大的帮助了吧。

可是,尽管我对世民都着紧得快要疯掉了,但看着他面对我时那副若无其事、淡然处之的神色,就总是踏不出那一步……。

胡思乱想之际,穿着一袭青莲长裙的无垢进来了。我站起来等她落座,她却没有坐下,而是径直来到我跟前,神色凝重地低下头,竟是深深的一福:「哥哥,请你回到世民身边吧。」

我吃了一惊,结巴着辩白:「我、我不一直就在他身边……」

我话未说完,无垢已经抢过了话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争吵我不想知道,但是我看得出来,自从洛阳之战回来后,你们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我的心怦怦乱跳,无垢知道什么了吗?

「……我本不该过问这些事情。可是现在,世民需要你,他真的需要你。不止是需要你做他的良臣贤佐,更需要你做他的心腹密友。哥哥,求求你了……」

无垢一句话,就轻易地把这多年的枷锁粉碎。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我心里最想的,就是回到世民身边。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阳春三月,我双手覆上了无垢合握着的手,望进她乌黑深邃的眼眸:「我以我的生命担保,从此往后,永远也不会离开世民的身边……」晶莹的泪珠从无垢那洁白无瑕的脸庞上滑落,落在我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上。我多年以来第一次再度感到,这不仅是为了世民,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无垢……。

我穿过花园,向世民的书房走去。小径上花香馥郁,微风拂面,非常怡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了决心而心情忽然轻松了起来,就连刚才那聒噪烦人的蝉鸣,这时竟也变得如此的轻快悦耳。

我记忆中的上一个夏天,就是世民醉倒在我怀里那年。扳着指头一算,至今竟已相隔了五个寒暑。

原来我和他,已经分开了那么久……。

若非我一直靠着与世民那一夜缠绵的记忆,用那甘甜的滋味麻醉自己,我这几年怎么能过得下去?这局面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但现在若让我再选一次,我是否还会重蹈覆辙,在那夜抱了他?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世民说得对。若非我当晚醉了,我会一直没有胆量再进一步,永远徘徊在这中间。

因为无论怎样选择,都只会让我们痛苦。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爱情,最后的最后,都只会剩下痛苦。

仆从通传后就离开了,我推开书房虚掩的门,看见世民坐在书案前,正盯着桌上的一张地图出神。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他缓缓抬起了头,我的心不由得一阵收缩。

那平日总是笑得阳光灿烂的年轻的脸庞,现在却满是倦容,双眼通红,似是昨晚彻夜未眠。他一手揉按着太阳穴,眼神显得空洞而游离:「无忌,你来得正好。昨晚东宫的率更丞王晊前来密报消息,说过几天太子要在昆明池设宴,为齐王出征送行,要我也出席。他们打算埋伏武士,在席间将我就地扑杀,敬德等被他们召入齐王麾下的将领若不服从也会遭到坑杀。他们要下最后一步棋子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没有震惊于这阴谋的狠辣决断,甚至没有震惊于世民竟能提前就掌握到对手的全部底牌,却是震惊于世民陈述这一切时平静淡然的语气,好像他在说的是另一个与他全不相干的人的芝麻绿豆小事,而不是他自己的荣辱成败、生死存亡!

我迈前一步,喉中干涩,想说什么,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来。我用力咽了几下,终于竭力挤出一句:「世民……」

世民本来疲倦无神的眼眸中,忽然闪起了光采,他凝视着我的双唇,呼吸粗重起来:「你……你叫我什么?你叫我世民,你不再叫我殿下了?」

「世民!」我扑上前去,张开双臂,平生第一次,主动地把世民抱进了我的怀里……。

我随即感到世民也伸手紧紧地回抱着我,脸庞伏在我肩头上,那里很快就有了湿漉的水气。

「这是真的吗?无忌,你叫我世民了,你又肯叫我世民了……」

「世民……,这全是我的错,你恨我吧,你打我吧!」

世民摇着头,哽咽着说:「不,无忌,我是有生过你的气,气你那么懦弱怕事。但是我不恨你,我真的没有恨过你,从来就没有,永远也不会!」

泪水就如同心中抑制已久的情感,轻轻一句就让它们都决堤奔涌而出……。

「对不起,世民,对不起……这世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你,可我还是那么的愚蠢,总是让你遍体鳞伤。」

世民含着泪笑了起来:「你是伤得我好深,可是现在不都终于熬过来了吗?既是爱了你,我就无怨无悔。无忌,你还记得吗?我说过,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听。你说你想放手,我就听了,也对你放手。我只是不想你后悔。这世上,最苦的,就是后悔药了……所以我不吃后悔药的,我怕苦啊……」

「是的,是的,我吃过了,真的很苦很苦,这都是我自讨苦吃,是我活该受罪!」

我捧起世民的脸庞,让它正对着我,看他一脸的泪水下是一脸的笑意,不禁伸手轻轻拭擦着他脸上的泪痕,「可是你有什么错呢?我却老是让你这样哭……」

话未说完,世民已着急地摇起头来:「不,不是的。我只是……太高兴……才哭的。」

听着他重述我们初夜的那一句话,我才终于完全明白,那一夜里的每一句话,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再也忍耐不住,一低头,吻落在他被泪水湿润了的唇上。

他腰肢一挺,热烈地迎合了上来。我们疯狂地拥吻着,天地万物一时都化为乌有,好像就只剩下我们,剩下这个绵长无尽的吻……。

我一直吻着世民,吻得他软倒在塌上,吻得他满脸红潮、呼吸急促。贪婪的我只想永无止境地这样吻着他,但尚存的理智告诉我,再这样吻下去,世民会因呼吸不畅而气绝的。我只好依依不舍地从他唇上抽离,世民却仍躺在那里,喘着气,眼神迷醉,似乎还在回味着那长长的一吻。

良久良久,他的眼神回复清澈,深深地望向我,我也终于可以毫无顾忌与心虚地长时间的与他双眼对视。

「……无忌,你再也不会逃了吗?」

「不逃!要死……我跟你一起死。」

我满心泛溢着骄傲的喜悦:我再也不用羡慕那些在战场上与世民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武将了。从此以后,我也会跟世民一起……生死与共。

世民的眼神渐渐地从柔和欢喜变成凌厉锐利,他腰肢一挺,坐了起来,伸手指向书案上的地图,声音坚定如钢似冰:「好!那么我们就在这里,跟他们决一死战!」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玄武门!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已经在这里布了子,只是一直不想走这最后一步。成功的机会固然是微乎其微,而如果失败了,不但我自己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还要遗臭万年、为千夫所指,就连无垢,还有玄龄、如晦、敬德、叔宝、知节、志玄……他们全都要陪我下地狱。不过,我们大家能这样在一起,不也挺好吗?我怕的是,唯有你这家伙要明哲保身,大概是不愿跟我一起下这地狱的……」

我再次以一个深深的拥抱与亲吻堵住了他的话:「无论天上地下,上刀山下油锅,以后我永远都要待在你身边。就算是你以后厌烦我了,要赶我走,我涎皮赖脸也要跟你死缠烂打。就是你把我杀了,我化作厉鬼,还是要纠缠在你身旁!总而言之,这辈子你再也甭想可以摆脱我了!」

「有你这番话,那我就再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世民满心欢喜地依偎在我的怀里,听着我述说这番欠了他太久太久的甜言蜜语。

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一切要与他为敌的人听见了都会心胆俱寒:「那就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血流成河!就算赢不了,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同下地狱!这天下若不能为我所有,他们也休想得到!」

我低头看着怀中柔若无骨的人儿,可是他的眼里闪动着的是什么样的光芒啊?那是虎狼猛禽舍命一搏之际,才会有的狠冷险酷。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在这酷热的炎夏里,怎么我感受到的却是严冬的冷酷?

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一闪而过李世民从少年时代至今、横空出世般的崛起历程:那个小小年纪就懂得如何把看穿我文章深意的真相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的小孩,那个在战场上屡创奇迹、连挫强敌的战神,直至眼前这个深谋远虑、早就在玄武门这样的咽喉要地处心积虑长期部署的、看似弱势的夺嫡者……。

太子、齐王太大意了!他们永远不能真正地明白,一向以兄弟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李世民,在敌人面前会是如何的智计无双、铁血无情。李世民的敌人全都死了,只有含怨而死的他们,才会知道世民的可怕,才会明白他怎么总能绝处逢生、反败为胜。这张总是洋溢着夏日般灿烂笑容的温和俊美的脸庞,在成败生死决于一线的关头,却会露出多么冷峻决绝的神情,让那些与他对敌的人,对这个在冬天最严酷的时节诞生的人,有冰彻肌骨之感……。

===

尉迟敬德虽被齐王召入麾下,但他一直抗命,始终还留在天策府内。这时世民主意已决,便派他和我一起出去,召回所有的府僚将士。

众人听说太子、齐王的谋划,也是群情汹涌。其实大家对于与对方决一死战早有准备,此时反倒是促请世民下定大义灭亲的决心。于是世民与众人定下了先发制人之策,打算抢先于次日在玄武门发动事变。

谋划停当,已时近黄昏。世民让众人各自分头准备,却招了我与他一同回到书房。世民在窗前坐下,遥望窗外良久,没有说一句话。在这沉默之中,只听见窗外蝉鸣不断。我不由得怨怪这些夏虫不晓得大变将至,仍在那里无知却快乐地叫唤,活在它们的小世界里。微风轻轻吹动树枝,发出温柔的沙沙声。这一片风平浪静之景让我忽然起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有点不相信明天就是生死倏关的日子。

夕阳血红的余晖映射在世民的脸庞上。想到这个「血」字,我的心头猛地涌起一阵不祥的悸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世民似乎感受到我这个寒颤,慢慢的回过头来,面上神色平静。

「无忌,我们成婚吧。」

夏风吹过我耳畔,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什么?」

「我们成婚吧。」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从世民的双唇中吐出。他眨了眨眼,说完那句话,反而有点羞涩,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深深吸了口气,才又重新抬眼看着我,声音却甚是坚决:「……我要嫁给你。」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好像要冲破我的胸口。

与世民成婚……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我从来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低下头,否定了他这疯狂的念头:「世民,你累了。什么都别说,现在好好去睡一觉。明天,我们──」

「明天!」他霍然而起,吼叫了出来:「无忌,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没有明天的!明天、明天……我们都死了!」

世民又跌坐下来,一手掩脸,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我整个地吓住了,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世民是这么想的。他刚才面对着大家的时候,却是那么一副信心十足、必胜无疑的样子,原来全是装出来的吗?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仗几乎是有败无胜。光是敌我兵力悬殊就已是我方的一大死穴。天策府这边只有八百余人,可光是东宫,明正言顺的就可以蓄养卫士一千,事实上私下里肯定还暗自扩张了更多的兵力。再加上齐王府的,说是两三倍于我方也可能算低估了。再加上建成长期坐镇长安,宫廷乃至整个长安的守兵都与他亲善,世民此举又是犯上作乱,建成若以平逆之名调动长安禁军予以镇压,那我们就更是如同以卵击石了。虽然以前世民在战场上也屡屡以少胜多,但打仗是为国尽忠、报效君王,现在却是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只要皇帝、太子颁下一旨,说不追随作乱者可免死罪、否则满门抄斩、诛连九族,则即使世民身边的几十个心腹爱将能坚定不移、不为所动,可天策府上上下下八百多人,又怎么可能绝对地同心同德?

我们都是久经战事的人,这一切没有人会愚蠢到看不出来。但我们还是选择相信世民,就因为他说能行,我们就毫不置疑、全心全意地相信我们能赢。这是曾经创造了那么多奇迹的战神,我们宁愿相信奇迹可以一再地显现,也不肯相信最普通的事实与真理。

「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只是想跟他们同归于尽、同下地狱!我没想过赢,我想的只是不能让他们赢!」世民终于又缓缓地开始说话,「而且,无忌,你还没明白吗?我不是败在大哥手上,我斗不过的,是父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儿子……永远是斗不过父亲的!」

我身子一颤。世民的命运,到此时此刻,我才完全地看个明白。

「东宫、齐王府虽然人多,但只要一上来就把大哥、四弟这两个首脑人物杀了,他们是群龙无首,成不了气候的。但杀了他们又能怎样?只要父皇不认可,我依然是乱臣贼子,终归还是要被凌迟处死!父皇是铁了心不肯把大位交给我,我对此完全是毫无办法。是的,天下是我打下来的,但那是在父皇的授命之下给打下来的天下。那是大唐的天下,是父皇的天下,永远……也不会是我的天下!我是不甘心束手待毙,所以才要赶在他们杀我之前,先把他们给杀了。如果大哥、四弟先把我杀了,父皇或许还会感到悔恨愧疚,觉得有负于我;可现在要是我先把他们杀了,这只会让父皇更加的恨我。这是一盘我注定要落败的棋局,我最多只能是下出个同归于尽的死局……」

世民忽然苦涩地笑了起来:「我真是个自私的人呢。为着不甘心失败,把所有人都拖进地狱里去了,无论是作为敌人的大哥、四弟,还是你们这些为我竭尽忠诚的心腹,就连父皇……也逼着他要犯下亲手斩杀我这不孝之子的罪孽。这就算是我对他们的报复了吧?」

世民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喃喃的说:「可是,我不后悔的。我只恨的是,和你好得太迟了。太快了……只觉得,这一切快得我都还没来得及抓住……」

他再次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的温柔:「趁着我们还有今天,就在今天成婚吧。」

不等我是不是答应,他已不由分说的下令:「你现在出去监看着他们把事情准备妥当,再去跟无垢聚一聚。亥时前回来,到小楼来见我。」

亥时。天已全黑,我就着灯火之光,来到小楼顶层的房间。门外空无一人,显然都已被世民遣开。门缝处漏出微弱的红光,我敲了敲门,门只是虚掩,「吱呀」一声就开了。

房中赫然是一片殷红的布置,床上桌上铺的都是大红绣金的锦锻。桌子上一对红烛高烧,旁边摆着一壶酒、两只白玉杯子。

是新房的布置。

门前地上跪伏着一个人,凤冠霞披,一身新娘的打扮,面孔向下看不清模样。我吃了一惊,一时以为是走错到世民哪个小妾的房间里去了,下意识就往外退去。

「夫君……」

赫然是世民的声音。身前的新娘缓缓抬起头来,那面容轮廓,不是世民又是谁人?

我吓了一跳:「你这是……」

「今晚,是你我洞房花烛之夜。」

虽然已听到他要跟我成婚的心意,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到这种地步。这真是太荒唐了……

但是,人之将死,还有余暇去分辨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的吗?

当年世民大败窦建德,他连夜快马飞奔跑回洛阳,就是要跟我说,他不要再后悔……

他还说过什么?「这天下,最苦的,就是后悔药。……所以后悔药我是不吃的,我怕苦啊……」

是的,我们都是没有明天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做?什么都还不敢做,才是要后悔的吧?

我不会让他后悔,也不要再让自己后悔。

千思百念,都不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转过。一霎之间,我的心志变得前所未有的豪雄。

我伸手扶起了他,与他一起坐到桌旁。龙凤烛上的火光舞动着,柔和了他脸上的线条。虽是穿了新娘的女服,世民并没有施粉涂红,但在烛火的映衬下,他的脸颊与双唇都是那么艳红。在我炯炯目光的凝视下,生平第一次,他被我看得害起羞来,不敢与我对视,慢慢地垂下眼帘,男儿的英气之中透出点点女儿家的娇羞媚态。

「好美……」我看得发痴,轻声赞叹着,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庞。

世民合上双眼,神色沉醉,享受着我的爱抚。他微微地笑着,却显得有些苦涩:「无忌,我很任性吧……」

我的手从他那高挺的鼻梁抚下到他的薄唇:「傻孩子,搞这么多花样,你就那么害怕我会不娶你么?」我轻轻取笑着他,另一手执起他的手,低声说:「就像你所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顾忌了……」

他想抓住些什么,我又何尝不是?

世民的手,有点颤抖。我将之握得更紧,另一只手继续在他脸上爱抚着,慢慢游走过他的五官的每一寸。我要把这张脸,好好地记住。

从今以后……世民……就是我的娘子……

我心底焦躁难安,有如万丈巨浪在翻腾,竟比十多年前初次成亲时更感慨万分。这种私底下、暗地里偷偷的苦恋,终于熬到了尽头。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其实比世民更渴望能有这样的一个名份,以安我心。

我那爱抚过他的脸庞的手,伸到酒壶处倒满了两杯酒,正要与他交臂合欢。世民却急急忙忙地呷了一口,凑上来就要将口中的酒喂给我。

那口酒被世民暖过,渡进我的嘴里,有着说不出的甘香醇厚。以我的酒量,本不会因这一口酒就醉倒,但这口酒却让我全然失去了自控,一把抱起他就疯狂地亲吻起来。世民双颊飞红,比涂了胭脂更显娇艳欲滴。他瞇着眼看我,眼中略有惊异之色,显然我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主动与狂热,让他也大出意料之外。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怕了。

抑压了多年的感情,在这一刻,全都倾泻而出。

我将他的嫁衣轻轻剥至腰间,彷如第一次为他宽衣一样欣赏他逐寸显露的肌肤。比起五年前那晚,现下我的神智远为清醒。我要把这晚所见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全部,好好记住,好使我能抱着这些属于他的回忆,在黄泉路上,也能感到温暖……

我不愿意迷迷糊糊地过了这一夜,世民更是如此。虽然这清醒而又亮堂的情景毕竟令他娇羞无限,但他还是努力克制着合上眼睛的冲动,一直微微仰头望着我,任由我赞叹欣赏的目光在他身上肆意地游走。他那黑夜一般的眼眸映出点点红烛的火光,在我心中,那是最美最美的星辰。我情不自禁吻上他双眼,尝到一片咸涩,我才发现,他又流泪了。

「傻孩子,怎么又哭了……」

世民含泪而笑,表情甚是复杂:「不,我只是……」

「……太高兴……才哭的。对不?」我代他说了出来,「既是高兴,就要笑。为夫……不要看见你哭……从今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要看着我娘子开怀地欢笑……我们的日子,永远都只有欢笑,不许再有眼泪!」

每一天……还什么每一天呢……?说着这些根本不可能兑现的谎言,连我也几乎要哭出来了,更别说是世民。他勉强地挤出笑颜,眼泪却还是不能自制地刷刷的流下。我不断地吻,不断地吻,执着地要把他每一滴眼泪都吻去。

我也脱下了衣衫,**的身子紧贴着他,让他真切地感觉到,我的心是怎样地为他而狂热的跳动。

他在我耳边轻轻叫着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像烟云一样轻软,软得,教我的心碎成了片片。

今夜以后,我和世民……就是夫妻了。不管是否只能做一夜的夫妻,这个名份,却是永久的。

这是属于我和世民之间的秘密。

尽管天下间,永远只能是我和世民两人知道这个秘密,但,这已足够。

爱情,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呢?

为着一个人,可以心甘情愿地不惜性命、赴汤蹈火;可变得万夫莫敌,亦可变得处处制肘、无处着力。

还会瞒着世人,私订终生,做这种毫无意义、聊以自慰的事……

我只知道,当我们怀抱着爱情的时候,都变得很傻……很傻……

世民迷醉在我怀下的时候的神情,让我满心满脑都只有他,压根儿无法再想明天的事。我听着他缓和平稳的呼吸,痴心地祈盼着,那个可恨的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古往今来,唯有此夜,我希望它可以一直延续。

让我和世民……做永远的夫妻………

我俩的新婚之夜,显然是苦短得很。

世民在我怀中,一直张着眼,不舍得睡去。我哄他要养足精神,他却只管任性地摇头。哄了几下,我就放弃了,其实是我还贪恋着世民那如星夜一般的眼波。我们就这样凝望着对方,呼吸彼此的气息。

感觉不过是一霎眼,就已是三更时份,是该动身的时候了。

我们依依不舍地从床上爬起来。红烛已烧完,只剩一堆红蜡,酒杯在桌上摆得歪歪斜斜,当中还盛着一口合欢酒。这些都切切实实地告诉着我,昨夜的一切全是真的。

我虽然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此刻的心,却是从所未有的踏实与安稳。

世民利落地梳洗,穿上军甲。他一夜未眠,却是毫无倦容,脸上更显神采焕发,全然不像是要前去赴死。

整理妥当后,世民忽然拿出匕首来,走到我身前。我稍稍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干什么,原来他是要取我一撮乌发。他削下了我的发丝,又削下自己的,然后将两撮黑发缠结起来,放进衣甲里,贴身收藏。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我心头一热。

世民朝我灿然一笑,脸上已全无一丝一毫昨夜的愁容。

「无忌,我们走吧。」

就这样,我们踏着露水,走向玄武门,走向那闻名后世的……「玄武门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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