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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晾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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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不,不仅仅是夏天,甚至是那一整年的时间,都快得像离弦的箭矢一样飞逝。那段日子无疑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快速的日子。那一年里,世民时常来访,由起初跟着父亲李渊来,到后来自己一人过来,只为找我玩儿。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去策马,可是我体力不佳,往往才奔跑了一会儿就只能坐在树荫下歇息,放眼眺望世民这好像永远都精力旺盛、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孩子继续驰马奔腾,绕着我转了大圈转小圈,转了小圈又再转大圈。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呆在我书房里跟我习文,我教他诗书字画。这时就是我占尽上风的时候了。我喜欢看他被我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然后鼓着腮子说我欺负他,恼羞成怒作势拿毛笔来画我的脸。
但更多时候,我们会在城郊的溪流里游玩。乘着夏末的余热,浸一身清凉,直到天变得太冷,溪水寒得让体弱的我再也无法下水。其实世民从来都是怕热却不畏寒的体质,多冷他都敢下水玩。但他说没有了我陪他一起下水,就没意思了,于是也不去了。但到了来年,才过四月天,天气刚刚回暖到适合穿得轻薄些儿,世民便又嚷着要去玩水。

一年有多下来,我俩已熟稔了许多。我看世民真的已经视我为亲哥哥了。一洗初次相识时的腼腆之气,世民就完全是个活泼好动的大孩子,像有着用不尽的精力,我跟他在一起时常会感到力有不逮。这天,跟在他身后来到常玩的溪流,他迫不及待就脱得只剩一条衩裤,三步并作两步,一头就扎进水里去。

「哇,好冷!」

「你这样一下了就跳到寒水里,小心着凉。」

我担心地叮嘱着他,一整个亲哥哥的模样。世民整个人窝在水中,只剩下乌溜溜的小脑袋还露在水面,晶晶亮的眼睛看着我只是笑。他倏然从水中站起来,带起了一弧水花,差点溅湿了站在岸边的我。

「无忌哥哥,你还站在那干什么。水好凉啊!」

世民利落地将散了开来的发丝拢往脑后,那双手臂比我以前看过的更精壮了。看着他那双手臂,我再不会怀疑他有没有气力拉开那把大弓。

我惊觉往年才到他腰间的溪水,现在只到他膝盖高一些的位置。既是因为这时节的溪流水量较盛夏时少,也是因为一年多之间,世民又长高了几分。几乎**的身躯这时让我看得清清楚楚,薄削的身段现在已经变得健壮了许多,活脱是一个男子汉的模样了。腰间衩裤湿答答地贴着他的大腿,我能轻易看见他大腿的线条,以及两腿间微微隆起的一包。

我如梦初醒,忽然醒觉到,他已经不是初识时的小男孩了。

他见我在看他双脚,便向我踢水,问我在看什么,我顾左右而言其它,自然没有直说我在想他已变成了男人这件事。

「我在想,你这样长下去,再过一年,恐怕就要比我还高了。」

他灿然一笑:「到时换你叫我世民哥哥。」

「你这小子大言不惭,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迅速俯下身向他泼水,是童心突发还是想逃避自己的肮脏念头,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世民避之不及,被我迎头浇个湿透,却乐呵呵地笑着,用手背抹了抹脸,就不遗余力地向我回泼反击。他在水中,自然占尽地利,不几下就把我泼得落汤鸡也似的。

「既然都弄湿了,就快下来吧。」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忽然一扯我的脚踝,把我和衣扯到水里。我一下子落进冰冷的溪水里,吓了好大一跳,来不及屏气,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才回过气来,坐了起来,却看到他在那里得意地笑着,在阳光下露出洁白的贝齿。见我坐起,他马上又扑过来将我压回水里。我们在水中扭打着,我的眼眸里倒影着的全是他那纯净无邪的笑意,身体却被他那双强壮有力的手臂压得死死的。有那么一霎间,我疑惑起来,到底这时的世民,是个孩童,还是已长大成人?

我似乎无法想象长大了的世民会是什么样子。实情是,我无法当世民是个成人来看待。

饱读圣贤诗书的我,只容得下“兄弟”这种暧昧模糊的关系。若他不再是个我可以宠溺的小孩,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需要一个全新的界定。

这种界定,恐怕我心里早就隐隐明白了,所以我才不愿意让世民长大。但有些事情,就算你不想面对,迟早还是要扑面而来的。

世民轻易制服了我。他按着我的肩头,跨坐在我的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紧贴的感觉让我开始惶惶不安起来,我试着调整身体接触的部位,却被世民按制得动弹不得。

「无忌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溪水流动时发出沙沙嗦嗦的声音,在这声音之间,是世民已然变得沉稳的语音:「你为什么还不成亲?」

虽然不知为何世民会突然这样问,但这问题的答案,一下子就在我心里蹦出了两三个。其实自从父亲死后,我和妹妹被庶出的兄长逐出长孙家,我就没有再想这种事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已是自顾不暇,还想什么传宗接代的事?与其花心思物色妻子,不如多念几本书,为将来的安身立命多作积累。

不成亲的另一大原因,还是为了无垢。我只望自己能耗尽所有心力去养育她,若我草草成婚,只怕她与嫂子合不来,会让她本来就多舛的命运更添不幸。

此等面面俱圆的答案像已经刻好在我心里一样,随时可以倒背如流,我却一个都不想说给世民听。

我选择挤出一个笑脸,向他挤眉弄眼:「怎么了,你要为我说媒?」

「……爹要我成亲。」

我在心中「啊」了一声。也对,也对。虽然我还习惯不来,但照理说也该到那种时候了。世民身为武家子弟,必然要到战场上去建功立业,获取功名富贵。但所谓兵凶战危,李渊想尽早为他留得子嗣,这也很好理解。

我也表现得很理解地点起头来:「男大当婚,好事……」

「那你为什么不成亲?」

世民死心不息地继续打破沙盘问到底,显然是还不知道除了那些公式化的原因之外、他为什么要娶妻。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指示吗?但为什么连我也开始反问起自己来了:说真的,我为什么没有成亲?

我不知道。

我这样在心里回答。但明明,我就知道是为什么。

无垢说过,我外表敦厚,但其实是个很工于心计的人。做人就必须有点心计,特别在这种炎凉世道,若是心无城府,死了也会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但我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无垢所指的是另一种更为可怕的城府——我将终此一生都被困于里面。

我的心像一重一重没有尽头的纱帐,明明答案就在里面,但掀来掀去,掀开了千重百重,就是掀不到最后一重,显露不出事实的真相。

为什么不成亲?

那孩子一脸坚毅固执的看着我,好像是想从我表情中推想出端倪。水珠从他湿透的发端滴落在我胸前,惹起一种暧昧的痒感。迎着阳光的睫毛照成金黄色,瞳仁像琥珀色的水晶,灵动剔透。这样的一双眼,任是多深的城府,也会被它看穿的吧……我是这样相信的。

但任由他怎么看,也只会看出我心中一片茫然。因为,恐怕这片茫然,就是我的心底深处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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