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初夏
在我成年后身居高位之时,人们对我的少年时代是这样形容的:「长孙无忌,幼年丧父,为庶兄所嫉,逐出家门,与妹寄居舅父高氏家中。少爱读书,才思俊逸。」
这样的个性,其实是别人强加于我的。一个父母双亡、还被庶出的哥哥们逐出家门的少年,不这样又能怎样?父亲的死,一下子就结束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寄人篱下,最要紧的是低眉顺眼,好好生存,保护自己和妹妹,莫要辱没了长孙家的高贵名头。
这样的日子对一个幼小的孩子来说有多悲惨?除了双亲新故时我有过伤心外,尔后我就什么都不再想了。黯然神伤都只是徒然。我顶着贵戚之后的名头,每天却只是如履薄冰地度过。在这个时代,平民有平民的悲哀,贵族也有贵族的惶恐。
大业中期,天下渐渐显现不稳之势。
但那时属于我的天下还比较小,就只是我和妹妹的存亡,以及长孙家的荣辱。
大业八年,仲夏。窗外吹进的风渗着被阳光晒透了的草味。但我素来不喜欢夏天,夏天那酷热让我无端的感到烦躁。这种情绪,在父亲亡故后就更甚了。
父亲就是死在夏天的,接着是母亲因哀伤过度而逝。对我来说,夏天除了燥热得让人心烦,更是个大凶的季节。
于是我终日躲在书房里,足不出户,埋首书海,但求从书中求得一丝清凉。
要不是舅舅唤我出去见客人,我大概整个夏天都不会踏足书房之外一步,就在来来回回地念诵那些早就滚瓜烂熟的书经里,耗尽了那一季。
甫出房门,便见妹妹碎步走来。她举止娴雅,脸上却仍掩不住小女孩的稚气。说到底,那时的她还只不过是个十岁多的小家伙呢。她一见我,就兴奋地拉着我的衣袖。
「哥,是李家的叔叔来了!他的家仆还背来了一头幼鹿呢!」
「你一个女孩儿干嘛那样窥探人家?太不懂礼数了,快给我回房里去。」
从来,我对无垢的管教就特别严厉。但我是不得不这样,因为我们不是住在自己家里,可以像同龄的孩子那样自由的放纵啊……我看着她黯然失落的小脸蛋,不由得心软了下来,摸摸她的脑袋,说:「乖乖回去待着,等一下哥给无垢带些好吃的点心,好不?」
「哥,李叔叔带了个小哥哥……背着一把好大的弓……无垢……想起爹爹………」
「住嘴!无垢忘了哥怎么跟你说了?在舅舅家,不能再提起爹爹。」
无垢嘴巴一扁,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但终于还是忍着了,微微一鞠:「无垢知错了。」
她还年幼,虽然已被我强行教得知书识礼,但总归还是个孩子,不擅掩饰自己的情绪。爹娘去后,无垢还会老是想起他们,忍不住低声向我倾诉,却每次都被我喝止。可是她到底有什么错呢?只叹是天意弄人。我向无垢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往客厅而去。
厅中已坐满了闲聊着的人。舅舅与皇亲国戚的唐国公李渊打着客气的腔调,一个男仆向他们展示着一头刚被射杀的幼鹿。
「这头幼鹿毛色纯美,当真难得。二公子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啊!」
「哪里哪里,高兄过奖了,是小儿侥幸罢了,还望高兄不要嫌弃!」
「唐公太客气了!……啊,无忌,怎么这样慢吞吞的?快来见过唐国公。」
我连忙上去恭敬地鞠了一躬,与唐国公寒喧了几句,坐在他身旁的少年得体地站了起来,向我打招呼。少年才十三四岁的模样,身材高挑,只比长了他五岁的我矮上一点点,一脸的稚气未脱,但看那锐利的眼神,却显见是个性情刚烈的孩子。但见他双臂强健有力,显然继承了李家善于骑射的家族传统。他,就是无垢口中的「小哥哥」,李家二公子。
「世民见过长孙公子。」
虽然还是个小小的孩子,却是举止温文。日常大概多在户外骑射,肌肤却光洁白皙,显露出李氏的鲜卑血统。我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我,一双凤眼在我身上好奇地游走,大概是想在我身上寻找我父亲箭神的影子吧。我略感尴尬,忙点头回应:「素闻李二公子射术了得,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当日唐公雀屏中选,已是一时佳话。」
李渊笑道:「说到射术,令尊才是出类拔萃……」
客套话一来一往。这样的说话方式,这几年下来,我已渐渐变得很习惯了。我也坐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大人的问话,无意中发现无垢口中的大弓就搁在厅中一角。此弓比平常的大上好多,也不知李世民这小小的男孩怎能将它拉开满弓,还能打下一头小鹿。
「你看这些孩子们,外面阳光灿烂却窝在这里跟我们这些老头子聊天,都闷着了吧?出去玩吧。」
我机敏地意识到,大人们有密事要谈了,才会用这样的借口把我们打发出去。
我体会舅舅的用心,是要我代他尽地主之谊,跟李家搞好关系,于是我问世民想去什么地方玩。却听到他说:「一直听说长孙公子喜爱读书,世民很想去看看你的书房,行吗?」
书房?
自家书房,哪能这样随便就让才是第一次来的外人参观?但那孩子的语气却是那么的自然恳切,不像是刚才的那种客套话,我竟是不由得就应承了。走向书房的路上,我暗暗思忖,自己是不是也跟无垢一样,因为那把巨弓而想起了父亲,不禁就对世民产生了亲近之感?这样的“爱屋及乌”实在是幼稚,但人就是会这样的吧,又哪能全凭理智控制自己?我跟他并排而行时瞄到了他的双手,那双修长的手就是随意垂放在身旁也似乎能感受到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量。我不禁惴想起他拉着那把差点比他还大的巨弓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书房中,桌上还放着刚才写了一半的文章。我正想收起来,世民却好奇的问:「是你写的文章?」
「无忌只是写来消遣。不敢向李公子献丑。」
世民却已低着头自顾自的看起来。我从上面看他,刚好看到他发稍下细嫩洁白的颈脖。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留意到那里去了。我连忙撇过眼去,却见世民仍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桌上的文章,看了半天,一言未发。
那是一篇有关《左氏春秋》的感言。虽然写的是古史,但如果传入当朝皇帝杨广那暴君耳里,我或会以借古讽今之名而被赐死。通常这些东西我写过就会烧掉,从没想到会被外人看见。虽然大家对朝政之糜烂都心知肚明,但身为皇亲贵戚之后,如此侃侃而谈实属大为不敬。
见他看得那么入神,我越发不安,虽然这文章写得隐晦,但万一这孩子看出弦外之音,那就糟了!才想着应否把文章收回来,世民却说话了。
「好美的字……运笔苍劲流丽,特别是这个钩法,气势逼人………但、我……」世民仍低着头,口中沉吟,好像在搜肠括肚地想着该说什么。一抬头,见我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剎时涨红了一张俊脸,困窘地道起歉来:「世民真是太失礼了,还是我自己说要来书房看的,但……世民愚钝,文章……我……看不明白……」
我听着,绷紧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脸上自然而然地笑逐颜开。还好,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
想必是他父亲教他要投其所好,才会说想来看书房。听说李家二公子喜好的尽是武艺骑射,文学方面大概就被忽略了吧。没看懂我在写什么,那也很正常啊。
「你还年少,再过几年就会懂的了。倒是你会看书法,以你这般年纪,可是相当难得啊。」
「是世民胡言乱语了,请长孙公子多多包涵!家母酷爱书法,世民学艺不精,只是略懂皮毛……」客套的道歉话说得乱七八糟,突然却像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朝我看:「那个……我可否请求你……不要把刚才的事告诉我爹爹?」
看着他这刻意装作老成却又掩饰不住天真烂漫的模样,我不禁想起了无垢,不知不觉间嘴角溢满了笑意。
「傻孩子,你都在想些什么?我怎么会告诉你爹爹。」我忽然想起往事,便煞有介事的说:「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不过你也不准跟别人说哦。先答应我吧。」
见他连连点头,我才道:「我小的时候,哪像你这样懂事乖巧,愿意跟着爹爹去拜访长辈?我最讨厌就是跟着我爹去见那些叔叔伯伯了。我可不想去见那些连名字都不会唤的大人们,还要正襟危坐的坐那里听他们说些我搞不懂的话,所以我就故意装病!爹娘都以为我体弱多病,其实啊,嘿嘿……。咦,现在你都知道我的秘密了,要是你敢说出去的话,我就要把刚才的事告诉你爹爹啰。」
果然还是小孩子,听我把这么“重大”的秘密都告诉他了,世民马上就宽下心来,窃笑不已。我也被他逗得跟着笑了起来。他望着我半晌,又低头看了看我的文章,忽然说:「如果世民有你这样的哥哥就好了。」
「你不是有个大哥的吗?他不会告诉你他的小秘密吗?」
「大哥比我年长十岁,住在河东的老家。我一直都跟在父亲身边游宦,就很少见到他了。」
我说:「那你以后尽管当我是哥哥好了。我有个小妹,但可不能跟她说我们男子汉之间的秘密哦。告诉我,你想不想跟我说你的小秘密?」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居然摇了摇头。
「不想吗?」
只见他双眼机灵地转溜了几圈,忽然笑了起来:「嘻嘻,我才不要说我的。我只要听无忌哥说他的秘密。」
世民童稚的笑声像银铃一样荡漾在狭小的书房里。窗外忽然卷进一阵微风,把窗纸吹得沙沙作响。我从来不喜欢夏天,但那年夏天的这一阵偶然吹进我心房的夏风,却彷佛把我的心都吹动了。一晃一晃的,也随着那种微弱温和的律动而摇曳。
似远还近的昵称,在我耳畔低低重复了几遍。也不知是世民真的在唤我,还是我自个儿在回味。
恐怕是后者吧。
没过多少年,他就不再那样唤我了,却是坦荡荡的,把他这辈子最大的秘密都交在我手上。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