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怏怏地回到屋里却见厅上还亮着灯,奶娘独自一人在下的椅子上坐得笔直,手边的茶几上摆着几个收拾地整整齐齐的包袱。
青鸾见状不由一愣,莫非奶娘要走?其实她自小被卖进青楼,哪里来的什么奶娘?就是亲娘她也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一路从给姑娘们做丫头伺候人做起,直到长到十一二岁后老鸨子见她眉眼娟秀学起歌舞来也等样,这才开始着意教导她,她也便从丫头成了姑娘,被人尊称一声小姐。
如今这位奶娘便是当初在窑子里负责教引她的婆子,年轻时想也风光过,只不知为何竟沦落到老来还是留在那鬼地方供人奴役,想必也有一段心酸过往,但青鸾从来不问,只因她办事利落对她又忠心,因而一直带着她。以奶娘相称一来是掩饰从前的身份,而来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显得尊重的意思。
莲儿年轻没多大用,这奶娘确实个见多识广很有谋算的人,若让她走了,自己岂不等于断了左膀右臂?那又如何使得!
想到此处青鸾不由心里一急,忙加快了脚步进了屋,命莲儿将大门关好。
“奶娘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离了那不是人呆的地方,吃了这么些苦,如今眼看要过好日子了,你老人家怎么就要丢下青鸾独自去了不成?”
那婆子却只冷哼了一声,也不起来见礼,一面抚着手中的包袱带子一面不冷不热道:“罢了,与其等着被人赶出府去,到不如趁着现在还有点体面,自己老老实实地走了。”
青鸾一听这话吃惊不小,忙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胳膊细问。
“奶娘此话从何说起?眼下大爷正在热头上呢,有谁敢来欺负你不成?”
那婆子见青鸾还不醒悟,不由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我的好奶奶,如今你以为你在哪儿,还跟在窑子里那样只想法子魅住男人就有用了?这种三更半夜去别的窑姐儿屋里抢男人的手段,亏你想得出来到这儿也用上!那一位是谁?她是荣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门的大少奶奶!今晚的事她不同你计较也便罢了,若当真计较起来明儿一状告到太太那儿,有得你吃不了兜着走!咱们到了这儿原就无依无靠,奶奶眼下不想法子笼络着人,反倒第一天就把人都给得罪了,大爷护得了你一时,能护得了你一世?多少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有的是机会给有心人使绊子呢!我老太婆原指着奶奶是个聪明人,这才豁出去一张老脸跟着你出来,没想到你竟这样糊涂,与其眼看着你失势落魄,倒不如早点走了眼不见为净,回去求求叶妈妈,或许还肯赏我老婆子一口饭吃。”
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青鸾听完后呆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但她到底是欢场上打滚了这么些年的人,先前的失误皆因荣少楼如今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所以难免心慌心急,可如今被奶娘挑明了这么一说,她反倒清醒了起来。
“多谢奶娘提点,奶娘的一片苦心青鸾若再不长进,真和该被男人厌弃了。莲儿,还不快帮嬷嬷把行李拿回去,手脚麻利点儿好生扶着,嬷嬷累了一天也该歇了。”
翌日荣少楼醒来时仍觉头昏昏沉沉,两边太阳上突突直跳,这才想起昨夜兴致好起来一时多喝了几杯,抬眼一看只见连馨宁正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镜中能看见她未施粉黛的脸白皙秀丽,眉梢眼角却带着似有似无的哀伤之意。
“罢了,昨儿爷是吃醉了才留在此处,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伺候他了,你啊,还不好好打起精神来。”
幽幽叹了口气,连馨宁竟板起脸来教训起了镜中的自己,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严肃,看在他眼里却说不出的娇俏动人。想必她不知道自己已醒吧?对着他只做出大度谦让的样子,心里还不是想着他多过来,这才像个妻子的样子,对丈夫全心期待又懂分寸,当下不由对她又更满意了几分。
“大清早就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假作才刚睡醒的样子,荣少楼揉着眼睛起了声,一早便等在外头的丝竹和秋吟听见动静,忙端着梳洗的家伙进了屋,伺候他夫妻二人穿衣洗漱。
连馨宁一面抬头由着丝竹为她扣盘扣子,一面斜睨着荣少楼轻笑了一声道:“就你爱磨牙,我何曾说什么了?还不快好好拿青盐漱漱,昨儿一夜可不把人熏死了呢!”
捂着嘴故作偷笑打趣状,连馨宁脸上却毫无笑意。昨晚刻意将他灌醉,就是不愿让他挨自己的身子,一夜也都睡在外头的榻上,天蒙蒙亮时才进来,做出一夜都与他同榻而眠的样子罢了。
荣少楼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忙示意秋吟快过来帮他漱口,夫妻二人才拾掇好了准备用早饭,却听见一个小丫头在窗子底下叫了声,青姨奶奶给大奶奶请安来了。
连馨宁闻言一愣,昨晚还一副市井泼妇耍赖的样子,今儿怎么忽然乖巧了起来?当下与丝竹对视了一眼,丝竹也是个机灵的,忙放下手中摆了一半的匙箸迎了出去,这里自然交给玉凤伺候。
不多会儿便看见丝竹打着帘子,莲儿扶着青鸾走了进来。青鸾如今的身子已经十分显形,迈过门槛时似乎很是吃力,只见她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捂着肚子,眉心微蹙,整个身子都站不稳似的步子迈得十分吃力。
玉凤站在连馨宁身后冷眼觑着,不由心中暗骂,好一个浪货,哪个女人不会怀孩子?就她最金贵似的,偏爱跑到她们奶奶跟前儿来扎眼,还不是为了让大爷更体贴她辛苦,更怜惜她懂事?
玉凤想得明白,连馨宁又何尝不是?侧过脸去见荣少楼微微皱了皱眉,也正为难地看向她,便笑了笑在桌子底下拍了拍他的手,给了他一个你放心的眼色,接着便朝丝竹道:“还不给你青姨奶奶看座,瞧这可怜见的,身子这么沉了还大清早的跑过来做什么,真是贪睡犯懒的时候呢。”
青鸾朝着二人福了福,这才扶着腰坐下,却始终低着头不看荣少楼一眼,说话的语气也比昨日谦虚了许多。
“奶奶这话可是折杀奴婢了,做奴才的给主子请安是份内的事,莫说只是怀了孩子,就是病了,只要还爬得动,奴婢都是要第一个来给奶奶请安的。”
“有心就好,下去过了端午天儿就要热了,你也真不必这么早晚过来点卯,犯了暑气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们这几个人一起伺候着爷,惠如和我都是没福的,眼巴巴盼了个孩子,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是你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了,爷和我心里都紧张着呢。”
连馨宁一面亲自给荣少楼装了一碗香喷喷的鱼片粥,一面朝着青鸾和气地笑道,话语中带着由衷的艳羡,却也恰到好处地安了荣少楼的心。
她要传达的信息再简单明了不过,她心里当真只有他,当真一心想笼络他,也当真以他的喜恶为喜恶。
谁知这里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了惠如不服气的声音,原来是她和秋容也请安来了。
“奶奶这话说得可叫人不爱听了,奶奶是什么人?这满屋子里还有谁的福气能越过你去?要说你没那个福气,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又有谁有呢?”
惠如皮笑肉不笑地倚门而立,一双眼睛却只别有深意地瞟着青鸾,倒是秋容是个有眼色的,见荣少楼已经放下脸来,忙拿手肘捅了捅她的胳膊,拉着她朝着荣少楼夫妇福了福。
“奴婢们来给大爷大奶奶请安,没想到青姐姐来得这样早,咱们离得近的反而来晚了,实在该罚,日后也跟姐姐多学学才是。”
青鸾看着她们两个一个娇媚一个柔和,都是不错的美人胚子,昨日进门只顾着行礼也没顾上细瞧,今儿这一看心里越沉重起来,这个荣少楼,一个要模样有模样,要心思有心思的老婆已经够难缠了,没想到还有两个风情万种的姨娘放在身边,她若想独霸宠爱,只怕还要多使些手段。
别看惠如伶牙利爪的,她却对沉默和蔼的秋容更上了一分心思,会咬人的狗不叫,那惠如咋咋呼呼的精明都露在外头,反而无甚可惧。
当下起身朝着她们两个福了福笑道:“两位姐姐哪里的话,这可折杀青鸾了。姐姐们来得早,资历也比青鸾老,自然是青鸾该听姐姐们的教训,哪有反过来的理儿。”
荣少楼见妻妾间一片和睦自然高兴,忽想起今日约了人谈铺子里的事情,看看时辰也来不及去跟荣太太请安了,便托连馨宁给他在太太跟前儿告个假,用罢早饭直接出门去了。
青鸾原本指望早上过来在众人跟前讨个好,再找个机会与荣少楼独处上一会儿好好跟他诉诉她等了一夜盼了一夜的“衷肠”,既好让他赞赏自己贤良识趣,又要叫他心疼自己痴情脆弱,总之就是要拉扯着他的一颗心让他不能离了她才好。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荣少楼因赶着出门,只匆匆嘱咐了连馨宁几句便走了,甚至都不曾多望她一眼。
看着那人消失在院门处的背影,青鸾忙收拾好若有所失的眼神继续陪着连馨宁说笑,惠如却不打算放过她,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还道爷多宠着这位新姨奶奶呢,还不是巴巴地跑到大奶奶屋子里来过夜,有人忍不住天没亮就哈巴狗儿似的赶来讨好,偏连句好话也没落下,真是白费劲哪。”
连馨宁听她说得粗鄙也不去理她,只起身催促她们随她一同去给荣太太请安。虽说让那青鸾受惠如几句重话她听着也很解气,但到底是在她屋里,回头那女人不知要编排点什么说给荣少楼听呢。也罢,有的是急等着要整治她的人,自己何不给别人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