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连馨宁强抑住心中的疑惑,终于还是深吸了口气拢了拢松散开来的云鬓,就着玉凤的搀扶坐到了一边。此刻她心中已经清明许多,也明白荣太太既然一心拿她身边的人开刀杀鸡儆猴,那她再怎么哀求也于事无补,反而只会让这些人看轻了她去。
耳边折磨人的杖责声并不曾消失,间或夹杂着女子压抑却浑浊的呻吟,但满屋子的胭脂粉黛却无一人面上稍有不自然的神色,依旧满面春风地交谈着,不是议论哪家的水粉有了新货,就是品评谁家的衣料最最上乘,全然不曾将屋外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正被磋磨得血肉模糊放在眼里。
这里根本就是另一个连府,甚至比连府更甚,也是个没有人心的地方,难道她注定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
恍惚中忽然身边有人推了她一把。
“奶奶怎么了,太太问你话呢!”
呃?
抬头看向荣太太的方向,果然见她正蹙着眉打量着自己。
“我说馨宁啊,你可不能被这些刁奴牵着鼻子走,看那丫头一张嘴那么厉害,今日吃了苦头必定怀恨在心,这样的人我们荣府是不能留了,让她在这里养几天伤,好了就撵出去吧,也不要给人留了口舌,说我们连府刻薄下人。”
“太太这话说的,咱们荣府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情?那姑娘桀骜不驯也是大家都看到的,今天当着太太的面都能这样对惠如颐指气使,哪天太太要是不在,我们大奶奶又一个不留心,还不知道她能给惠如什么气受呢,她虽说只是个偏房,但如今肚子里怀着孩子呢,可是我们大爷的心肝肉啊,万一有个闪失,叫咱们有什么脸面对荣家的列祖列宗?”
荣太太话音刚落,二太太已经帮腔起来。荣府其实十几年前早就分过家,只是她的夫君荣二老爷不争气,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偏偏还从小养出个贵公子习气,极能挥霍,因此不出几年便将归他的那份家产败个精光,只得上大哥家求救,因此他们夫妻俩实际上是依附着大房过活,这二太太的言行举止,用怎能不行动就奉承着荣太太呢?
连馨宁听她们一来一去的意思竟是要逐云书出府,心里吃惊不小。
云书与丝竹从小伴她长大,虽然云书莽撞了些,但对她的心却是好的,而且她一个孤女就这么被赶出去,日后又怎么活下去?
当下把心一横笑道:“太太说得极是,馨宁才活了多大,见过几个人?哪里知道人心的厉害。今日听了太太的一番话这才算明白了,算起来这云书确实也不是什么好的,做事毛手毛脚不说,就刚才那么说话冲撞了惠如姐姐,就实在不应该,撵出去也好,只是这丫头坏就坏在这张嘴上,如今年节下的,若真撵出去了她在外头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胡说些什么,人家不知道的人或许还当真以为咱们府里多不能容人呢,大过年的连个小姑娘都容不下,太太您看这不是触咱们的霉头嘛!”
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句句都是为了荣府,把个荣太太堵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众人都知道她这个人是最好排场要面子的,就喜欢在外头博一个善人菩萨的好名声,因此每年观音诞等佛家的日子都会在外面设粥棚接济穷人,如果当真应了连馨宁的话,那岂不是要给别人一个严苛无恩的话柄?
满室静默了片刻,还是荣太太最先缓过神来,喝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是大少奶奶想得深远,也罢,那就暂时留下她,但她这么粗糙实在不能再给你做贴身伺候了,就罚她下去做点粗使活计吧。”
“谢太太恩典,馨宁……”
“但你身边总不能只有丝竹一人服侍,再怎么样也不能损了我们大家的体面。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出什么妥当人给你,就想让玉凤去你那里伺候几天,等□出了好丫头,再换她回来便是。”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连馨宁尚不及为能留下云书而欣喜,荣太太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朝她身边安插耳目了。
几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了几个仆妇跪地请安的声音,杖责的声音也嘎然而止。
荣太太瞅了身边的铃兰一眼,铃兰会意正欲扬声催促,只见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穿堂而入,一身孔雀蓝的锦衣华服穿在他的身上丝毫不见张扬之气,反而越衬托得来人玉面朱唇,器宇轩昂。
“儿子给母亲请安,给舅母、婶娘请安,大嫂子好。”
荣少谦不慌不忙地同大伙儿见了礼,目光毫不在意地从连馨宁脸上飘过,最终嘴角噙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荣太太,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阔公子做派。
“你这个时候不在外头做事,跑到里面来做什么?”
荣太太显然并不乐意在此时见到这个最宠爱的儿子,只懒洋洋地斜睨着他,也不叫他坐下。
荣少谦却不管这些,当下脸上的笑意更深。
“还不是为了给母亲送好东西来了,今年江南过来的霜月织锦全京城一共只得六匹,母亲又最喜欢用那种料子做衣服,儿子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同刘二少和钱五爷周旋呢,如今通共得了三匹,就立刻想着来让母亲高兴高兴,谁知母亲倒以为儿子大白天偷懒呢,儿子真是冤枉。”
一席话说得荣太太心里无比舒泰,这霜月织锦确实难得,也确实是她的心头好,儿子这般想着她,她心里能不乐呵么?
“难为你想着,倒是我这个做娘的太苛刻了。铃兰,还不搬椅子给你二爷坐下,这个惠如房里也太简朴了些,咱们几个人往里头一挤站都没处站了。”
“太太教训的是,孩儿以后可不敢这么偷懒了,必定时时预备着您来,时时心里伺候着。”
惠如在枕上轻声细语,荣太太一听更高兴,当下叫来了管家和几个管事的嬷嬷,赏了惠如好些东西,竟像是要把她整间屋子里的摆设都换个遍似的。
荣少谦一边喝着铃兰刚奉上的香茶,一边漫不经心道:“外头是哪房的丫头犯了事?打得皮开肉绽的怪吓人的,儿子说句不该说的,如今惠姨奶奶正养着胎呢,为我那还没出世的侄子积点福。再说过了年又是母亲大人的千秋,血光之事只怕犯了忌讳呢!”
惠如一听他这话像是暗示她心底狠毒必遭报应到孩子头上,才想分辩,却听荣太太猛地拍了一下巴掌。
“可不是嘛!瞧我糊涂的,教训下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万一犯了冲可如何是好?快去叫她们停手,把那丫头送回去,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可别叫她死在这里,没得讨一身晦气!”
下面的婆子们忙一叠声地答应着出去,连馨宁见荣少谦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对着她扮了个鬼脸,心中不由一动,莫非他是特地为她而来?
一番闹剧很快收场,众人见荣太太面带倦意,也都纷纷辞去,谁知罗佩儿却说想留下来陪陪惠如,荣太太想着她们平时感情就不错,便留下了她自己带着二太太和罗夫人去了,连馨宁心里记挂着云书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了这里,心急火燎地按捺着送一行人出门,便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直奔云书的房间。
甚至也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始终不肯离去。
“二爷若再晚来一步,只怕大奶奶身边那个丫头就要被活活打死了。太太嘴上说是要撵她出去,但她不叫停,谁又敢停下手?”
玉凤既被指派给了连馨宁,自然也是跟着她的,经过荣少谦身边时稍一驻足小声说道。
荣少谦剑眉一挑并不看她,只淡淡道:“记着我叫你做的事就好。”
玉凤颜色一黯,却很快恢复了过来,微微一福便追着连馨宁而去。
屋里罗佩儿见众人一走而空,便挥挥手示意几个丫鬟退下,自己一屁股坐在惠如的床上,脸上的表情与刚才判若两人,冷得几乎可以刮下一层霜来。
“好好的怎么就落红了?你是不是非要搞出点事故来让大家知道你这肚子是假的才肯安生?你可别忘了要不是这个肚子,你也没这么容易做上个姨奶奶!”
“我的好小姐你听我说,不是这么个事!”
惠如一听罗佩儿气得不轻,一上来就揭了她的老底,吓得忙上前捂住她的嘴。
“我真不是有心的,原本只想装装肚子疼把大爷骗过来,治治那个姓连的,谁知道早上忽然来了葵水,我也不曾注意弄在了身上,被小丫头看见了,便以为是动了胎气落了红,我也只好将错就错。”
“哼,你可要当心些,这个胎,不到它该落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