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风雨江南 第五章 连心海棠
林南咳嗽的声音并不大,可站在墙根下面说话的两个人却都被吓了一跳,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林南来到近前,看看了艾草通红的眼圈没有开言,转头又看了看乔老汉。跟着众人在襄阳住了些天,又北上来到京师进了林府,乔老汉不但穿戴换了,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这老头倒是比艾草镇定些,毕竟年纪在那摆着,可是林南发现这乔老汉站着是站着,可是那双手却不自然地背在身子后头!
“乔叔,什么东西呀,还得背着人?”林南这一问,乔老汉眼中闪过一抹惊诧之色,这些听总听下人们说起少主非同一般呢,可乔老汉始终觉得不过是自家人夸自家人,可没想都今日自己却亲身体验到了。眼前这个少年主家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连问话的方式都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聪慧与强势!他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艾草姑娘,终于叹了口气,将手挪到胸前来。
林南定睛一看,却见乔老汉双手之上捧着一个红泥罐子,约有半尺见方。圆形的罐子里铺了大半的泥土,里面栽着一株小树。看起来普普通通,不过就是一个寻常人家装摆设的盆景,乔老汉虽然年纪大了,喜欢这盆景也就喜欢吧,这也值当往身后藏?林南笑了笑:“没想到乔叔你不光是对草药感兴趣,闲来还喜欢侍弄这个,还好不是些毛羽鳞介之属,不然府里头还真没办法通融。”
林南说完话混没在意,转头还对着艾草说道:“你也是的,平时跟在我身边心思细些是好的,倒也不用对这些太上心,自家府里头嘛,多少有些鲜活气,看着也让人舒坦些。”
本来林南只以为是乔老汉侍弄个盆景,结果大早晨被现在俨然自己的贴身大丫鬟艾草看见了,便不容许老头私下养花草,因此提点了几句。哪知道这句话说完,不但乔老汉目瞪口呆,艾草更是脸上神情变幻,似乎有点委屈,又似乎有些着急。
“少爷,你……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跟随林南以来,艾草一直默不作声,但所有事情林南只要交代一遍,基本上就再也不用交代第二遍,只感觉这个捡来的丫鬟用起来实在是得心应手。而艾草也是颇为聪颖,不但家里头的杂事料理得好,甚至连书房里的事情都侍候得林南很是温润,就是有一点让林南颇为遗憾,就是这丫头的话很少,有时候林南主动和她说话,都很难得到回应,大多数时候都是默默地点头罢了。可就在今日,林南只是随意交代一句,却得到了艾草的回应,而且似乎是不同意、不服从的回应!
对于艾草这番举动林南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好奇,什么事情能让温柔娴雅宛如大家闺秀一般的艾草,在这么一大早晨就似乎带着一丝火气?林南仿佛看新鲜一样看着艾草,笑道:“艾草,说来听听!”
看着少爷满不在乎的神色,艾草犹豫地和乔老汉对视了一眼,却看到乔老汉眼中的暗藏的焦急和苦涩,内心中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当下一咬牙,终于缓慢地抬起了头。这个一向只会以柔和的颈项来对着林南的恬静小丫鬟,在此时此刻,双眸却直挺挺地迎向了少爷的脸庞!
艾草,进府侍候了林南不知多久,终于第一次与少爷直接对视。
“少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你要保证,今日婢子和乔叔说的话,只能少爷一个人知道。”
林南愣了,今日太阳从哪边出来的?事情明显有些反常,温婉的艾草忽然之间就转了性子,不但反驳起了主家,而且跟着自己说话还提上了条件!不过也正是这样,林南的眼前也忽然浮现出了当日在景福街上,艾草还是那个小乞丐的时候,被人当中追打险些致死却也仍旧坚持不肯承认自己是贼的那幅惨烈的画面!是的,艾草平日里似乎是温婉的,可是她的骨子里却有一份旁人难以发现的倔强和坚毅!而这份倔强和坚毅,似乎是唯有遇到大事才会被激发出来的……
林南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今日之事,保证不会有第四个人知晓,这下你可以放心说了吧?”
有了林南这一份保证,艾草终于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艾草这一张口说出的话,却立刻将林南当头打了一个跟头!只因为艾草和乔老汉这一番话,不但影响了林南以后的仕途生涯,也带来日后整个江南的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无数人掉了脑袋,多少人血洒马前!
艾草一开口,林南刚刚因为葬礼完毕而松弛一点的神经立刻就绷紧了,因为艾草说的事情不是别的,却恰恰是和自己老爹林武之死有关系的!
林南看了看乔老汉手中的那个红泥罐子,普通的泥土,普通的一株小树模样的植物,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可是现在他知道,就是这么一株表面毫无异常的植物,却是乔老汉冒着危险,在众人即将离开襄阳北上京师的时候,偷偷地从襄阳布政使后宅的院子里挖出来的。而如果乔老汉所言属实,那么自家爹爹的那无数神医妙手都找不出来的病因,就要着落在眼前这株并不引人注目的小树上头!
难怪自己开始并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特殊,但却总觉得有些熟悉,虽然叫不上来名字,却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林南这时候也终于想起,前些日子在襄阳家里头,那时候那地方还应该叫做林府,后宅的院子里确实种着一溜这样低矮的树丛!
“少爷知道,小老儿自年轻时起就靠着采药活命,别的不敢说,反正江南这一带的草药小老儿闭着眼睛都能认得出来……”
“等等!”林南冷着脸打断了乔老汉的话,左右看了看,带着二人进了后宅自己的书房里,关上门说道:“若是真如你所说,江南的草药也不光是你熟悉,连日来不光是襄阳城里的名医,江南有名的大夫也请了有几个,若是你都识得,难道那些所谓的名医妙手却反而识不得么?你不过是采药换钱,粗通药理,难道那些经年诊断的坐堂杏林反不如你么?”
乔老汉听了并不生气,反而咧嘴一笑解释道:“少爷这么说也自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少爷有所不知,老汉既然能遍识江南的药草,那自然别人也能识得。可是也眼下这株却并不是我建朝江南的药草,此物原本产自海外,名为连心海棠,又叫袖底金。本来小老儿也是不该识得的,只是小老儿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南洋见到过此物,并带回来一株种在家中,是以小老儿才识得此物。江南妙手虽然多不胜数,但若是一辈子在江南行医,怕也多半不识这种海外毒草!”
毒草?!
林南细细打量乔老汉手中这红泥小罐,只见上面这株植物独立根茎,高约半尺,侧畔生有几片叶子,每片叶子朝天的一面都是葱翠欲滴,但贴地的一面却隐隐于绿色中透出一股罕见的金黄来!看来袖底金这名字就是由此而来。另外,最奇异的地方是,主茎侧畔生出的叶子无比对称,而且层层分明,每层四片叶子,而与别的植物不同的是,这四片叶子并不是分开的,而是在叶片的边缘处竟似连体婴儿一般,两两相连,浑然一体!若是从上往下看,就如有些百姓人家过节时候的剪纸窗花一般,层叠相连,煞是好看!连心海棠,果然不俗!
可就是这样一株奇物,在乔老汉的口中,怎么又成了毒草呢?
乔老汉又解释道:“少爷有所不知,先前小老儿说了,江南人氏大多不识此物,但就算他识得此物,却也未见得就知道此物乃是毒草。只因这连心海棠单独栽种,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寻常之人,哪怕在院子里栽上一辈子,也不会因此染上一点病创。但惟有一样,若是此物和冬茶混在一处,便能激发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来,而且中毒之人毫无所觉,表面上看却毫无异常,最终毒发更是像发癔症似的……”
“行了,别说了!”林南越听越是心惊!开始的时候他可能心中还存有一些疑虑,可是随着乔老汉一点一点的说下去,林南越来越觉得事情很可能便是如同他所讲一般!因为从小到大林南虽然离家时日久,可爹爹林武酷爱喝茶这件事却知之甚深,尤其是,天下喝茶之人如此之多,但爹爹却尤其酷爱冬茶!旁人可能因冬茶有限取之无路,可爹爹却因为和江南云禅寺的僧人有旧,因此得以每年有菩提茶慰怀!而菩提茶却正正好好是冬茶!
林南越想越觉得乔老汉所讲贴近事实,越想越是心头发凉,眼前似乎浮现出自己当日到了襄阳林府的一幕幕场景,父亲的病症,束手无策的大夫……同时,在无数的人景变幻之中,仿佛有一条黑色的细线,将这一切都串连起来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