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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新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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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一进门,就见阿嫖拖着木刀哐啷哐啷跑过来?,“爹!”
“哎呦!”秦放鹤弯腰接住这颗小炮弹,抱在怀里掂了掂,“今天有没有惹娘生气啊?”

这小丫头?精力?旺盛,对赵沛送的木刀特别中意,每天都挥舞着咿咿呀呀,不是今天打碎了盘子,就是明天打碎了花瓶,气得阿芙够呛。

“没有!”阿嫖挥舞着木刀大声道,然后歪头?看着他,“爹,你好……”

小姑娘皱巴着脸想了半天,绞尽脑汁想用?贫瘠的词汇量拼凑出合适的描述,憋了半日,憋出来?一句,“你今天好重!”

秦放鹤:“?”

赶来?的阿芙也是满头?雾水,“什?么好重?”

阿嫖哼哼几声,将木刀抱在怀中,两只小手抱头?,非常费劲地描述,“就是,就是……就是好重!”

说着,又去伸手按他的眉心,“这里好重!”

人?家不会说啦!

秦放鹤一怔,忽然福至心灵,低声笑起来?,“小机灵鬼儿。”

总说小孩子不懂事,其实他们精明着呢!尤其对大人?身上的情绪变化,往往能第一时?间感受到。

阿嫖的意思是,她?觉得今天的父亲好像有心事,心事重。

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调整心情,复又问她?,“那现在呢?”

阿嫖打量一会儿,把自己也搞懵了,摇头?晃脑蹬着腿儿要下地,“不知道不知道……”

秦放鹤笑着拍拍她?的小脑瓜,“去吧!”

等阿嫖和丫头?们跑远了,秦放鹤才发?现哪里不对劲,“乳母呢?”

阿芙淡淡道:“如今阿嫖两岁多了,也用?不着吃奶了,我瞧着那乳母的心思倒有些重,就给?了赏银,打发?她?家去了。”

大户人?家的女眷就没有自己奶孩子的,日常琐事又多,往往导致姑娘少爷们同乳母的关系更亲近。

但阿嫖是个?个?例,从秦放鹤到阿芙,都非常努力?地参与女儿的成长,哪怕秦放鹤公?务繁忙,只要回家,一定要先去看看女儿。

所以哪怕有乳母在,阿嫖最亲近的还是父母亲。

时?间一长,那乳母就有些不安,又打量着姑娘小,频频动作。

“前儿我就听见了,她?说什?么姑娘家家的,正该以文静娴雅为上,学些琴棋书画就罢了,实在不宜舞刀弄枪……”以往阿芙确实过了小二十年压抑的生活,但她?毕竟是个?边塞城市长大的姑娘,从逼仄的屋檐见也见惯了天高?云阔,骨子里就是自由的,野性的。

秦放鹤思想开放,她?这几年被压抑已久的野心和活力?,也就渐渐重获新生起来?,故而听了这话,十分恼火。

“我宁可阿嫖去做了,不喜欢,甚至是失败了,跑来?同我说以后不想玩了,也不愿意有人?仅仅因为她?是个?姑娘,就这个?不行?,那个?不依的。”

她?吃过的苦,绝不能再在女儿身上重演。

相较于相亲时?候温柔压抑的姑娘,秦放鹤更喜欢现在自由热烈的妻子。

“你做得对,我早就听说有些奶娘仗着小主子亲近,天长日久的,难免觉得有几分功劳,便将自己也当了半个?主子……”

有些孩子性格软弱,慈悲太过,反倒被乳母拿捏,岂不是笑话!

说完,秦放鹤不禁有片刻失神。

怪道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家,治国?,何?其相似!

卢芳枝父子之于朝廷,于天元帝,岂不正是今日之乳母?

八月初的天,晚间已有了些凉意。

秦放鹤和阿芙躺在床上,细细说着今日朝中事。

阿芙听罢,长叹一声,“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秦放鹤拍拍她?的手。

就是这个?感觉。

纵观整件事,因果循环,何?曾谁有绝对的是非对错?

为什?么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又为什?么在某些情况下,分明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却偏偏惺惺惜惺惺?

就是因为很多时?候,势均力?敌的双方其实处境是非常相似的,也更容易引发?共鸣。

就好比现在,虽然秦放鹤和卢芳枝一脉水火不容,但从感性角度来?说,他并不非常恨对方。

甚至在福建船厂这件事上,秦放鹤还极其微妙地理解卢实的想法?,能在某种程度上从他的心理出发?,进而推断前因后果。

因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件事天元帝确实做得不大地道。

打个?比方,好比现代社畜被委任去做一个?非常难的大项目,各种画饼,然后你带领一干下属兢兢业业历时?几年,终于做出了一点成绩。

眼看着要论功行?赏了,然后公?司却觉得你功劳太大了,那些人?太服你了,毫无征兆来?了个?空降,就差明着说来?,你把功劳送给?这人?,你回来?吧。

这谁受得了?

不光卢实本?人?受不了,很有可能他手下那一干官员、皇商也接受不了新上司。

他们的心思也很好懂:“你算什?么东西?无尺寸之功,却突然压到我们头?上,还想指手画脚,我不服!”

所以给?新任监船御史使绊子这件事,固然有卢实本?人?的授意在,但下头?的人?也不是傻子,肯定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或者说没有几分真心,谁敢冒着这杀头?的大罪掺和进去呢?

所以很有可能是一场“双向奔赴”,要命的双向奔赴。

再进一步说,为什?么封疆大吏和边疆驻军的统领元帅往往干不长,几年就要轮换一次?

就是怕这种口服心服的观念太过根深蒂固,导致朝廷的军队成了个?人?的。

历史上这种案例不在少数。

为什?么战场上总说“擒贼先擒王”?这里的王,并不是狭义的王朝之王,更多的还是一军之主帅。

又为什?么两军智斗,往往倾向于先说服主帅,而许多高?级将领一旦投诚,下面那些人?纷纷倒戈,兵不血刃?

诚然有贪生怕死的因素在,但更深的根源就在于忠诚,这些地方上的人?心里就认准了这位主帅。

他去哪儿了,自己就甘心去哪儿。

这就是传说中的号召力?,人?格魅力?。

而卢实,无疑就是一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

当然,秦放鹤会这样想,并不意味着他同情卢实,相反,卢实授意爪牙阻挠造船进程一事,不光戳了天元帝的逆鳞,也恰恰阻碍了秦放鹤对外掠夺的进程,双方从根本?上就对立。

政斗,你死我活,没毛病,但你不惜以家国?大事为筹码,这就越界了。

所以前面天元帝忍了,因为他确实对卢实有所亏欠,但此事一出,忍不了了。

但要扳倒卢芳枝父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归根究底,这件事的矛盾根源在于皇权和私心之间的分歧。

作为当权者,天元帝对臣子的要求很简单,大公?无私,忠诚。

但是首先这个?前提,在秦放鹤看来?就非常荒谬且不靠谱,至少在封建王朝时?期就永远不可能实现。

因为这是人?治大于法?治的王朝,天下大权全?部掌握于皇帝一人?之手,是个?人?,而非一个?公?开的相对透明的组织机构。

但是人?就会有私心,试问皇帝本?人?都不可能永远做到大公?无私,上行?而下效,又凭什?么要求下面的官员呢?

至于忠诚,究竟忠于朝廷,忠于国?家,还是忠于皇帝个?人??

因为很多时?候,皇帝的个?人?私心会和王朝的发?展产生冲突,比如说他想享乐,但朝廷想要拨款,但朝廷具体运作掌握在皇帝手中,那么必然就会有臣子为了往上爬,背弃朝廷,讨好皇帝。

所以“奸臣”应运而生。

派系的分歧,也就产生了。

作为外来?者,秦放鹤可以大逆不道地说,绝大部分奸臣权臣,其实都是皇帝个?人?意志和私欲的衍生品。

只要“皇帝”存在一天,党派之争、权臣之患,就永远不可能断绝。

所以福建船厂之事一发?,天元帝恼火,却不好轻举妄动,因为卢芳枝父子有功,有大功。

一旦操之过急,众朝臣看了,难免感同身受,生出唇亡齿寒之感:今日陛下可能对有功之臣如此翻脸无情,焉知来?日不会将刀锋朝向你我?

一旦人?心散了,事情就都难办了。

而秦放鹤,就是其中之一。

甚至汪扶风、苗瑞,乃至董春,都各有心思。

所以董门需要扳倒卢芳枝,弄掉卢实,但同时?也要确保天元帝的进度不能太快,手段不能太过尖锐,以防日后他用?类似的手法?对付自家。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能出手拦一拦,力?保卢芳枝。

所以你看,这就是人?心,所谓派系之争,也不是绝对的非黑即白。

大家都各怀心思,审时?度势,随时?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将来?转变立场。

一切都像极了成人?之间赌上性命的游戏,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度,遵守着各项或明或暗的规则。

天元帝是这场游戏的发?起者,同时?也是参与者,他虽制定了规则,但因身处其中,自然也要受到规则的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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