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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新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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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这绝对是近两年来最大的大事了。
在场所有?翰林院成员,甚至包括角落里的小内侍,俱都本能地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唯恐被迁怒。

一本折子念完,当秦放鹤最后一个字的余音消散在空气中,现场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蝉鸣隐约传来。

他微微垂眸看向天元帝,等?待下一步指示。

哪怕身为一地总督,确实有?这个?权力,也确实事出有?因,但先斩后奏,杀的?还是皇商,若有?人就此做文章,也足够苗瑞喝一壶。

这是他的?二师伯,说不担心是假的?。

但很遗憾,这几年天元帝的?涵养功夫越加炉火纯青,既没有?表现出愤怒,也没有?喜悦。

从他脸上,秦放鹤看不出任何情绪。

良久,才见天元帝飞快地拨弄几下白玉莲花手串,朝他抬了抬下巴。

秦放鹤心领神会,迅速将?折子打开?,摆到他面前。又?顺手拿起毛笔,往砚台中蘸足了朱砂,左右均匀之后,再往边缘刮一刮,确保稍后书写既字迹清晰,又?不至于胡乱滴淌。

天元帝接过毛笔,面无表情往折子上写下铁画银钩三个?大?字,“杀得好。”

身为一方封疆大?吏,确实该谨小慎微,不能滥用职权,但也有?杀伐决断的?气魄,该担事儿的?时候就得跳出来担着。

不然前怕狼,后怕虎,朝廷给你高官厚禄何用?

秦放鹤见了,自从开?始念折子提的?那口气,终于放下了。

很好。

“拟旨,”天元帝将?毛笔随手一丢,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地上走了几步,“云贵总督苗瑞处事果决,可堪嘉奖,着其彻查此事,如有?顽抗者,五品以?下,准其先斩而后奏。”

桌边的?修撰立刻提起笔,一气呵成。

然而秦放鹤并不敢完全放松,因为他还没有?听到结束的?意思。

果然,就见天元帝脚步一顿,又?轻描淡写般来了一句,“着翰林学士隋青竹,即刻启程前往云南,协助调查此事,不得有?误。”

说完,摆摆手,“连折子一道,八百里加急,立刻发回?去。”

秦放鹤等?人躬身领命,心中波澜涌现。

又?点了隋青竹,就证明陛下果然不放心完全将?大?权交给苗瑞,是单纯的?不信任吗?

云南的?事一出,后面再有?什么折子也都是小巫见大?巫,未有?波澜。

稍后众人换班,往翰林院走的?路上,金晖忽轻声对秦放鹤道:“陛下这一二年用人越发……”

他没有?说完,但秦放鹤神奇地听懂了未尽之意:越发神鬼莫测。

秦放鹤脚步不停,神色平静,“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胡乱揣测的?,金编修,慎言。”

金晖并不以?为意,轻笑几声,随意朝他拱了拱手。

两人没有?再说话,可心里却同样不平静。

皆因此事,都与他们所在的?派系脱不了干系……

回?到翰林院后,秦放鹤朝汪淙使了个?眼色,稍后午休时二人便找了个?借口走到无人处,飞快交换信息。

折子要先过一遍内阁的?手,所以?董春应该凌晨就知道了,到了现在,汪扶风等?人也应该知道了,倒不必特意通知。

汪淙听罢,神色凝重,“陛下是对二师伯起疑心了吗?”

若果然如此,哪怕有?夸奖在前,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秦放鹤微微摇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未必是出于疑心。”

汪淙一怔,飞快地在心里过了几个?来回?,缓缓吐了口气,“你说的?有?些道理。”

云贵总督本就统揽一方军政大?权,且地处偏远,又?与邻国接壤,说得不好听一点,但凡起了异心,朝廷都很难约束,所以?历来非皇帝心腹不可为。

二师伯既然被点了这个?位置,说明在陛下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不然之前也不会夸。

但为什么要加一个?隋青竹,又?为什么偏偏是隋青竹?

秦放鹤幽幽道:“权力太?大?了……”

随着那道旨意一下,苗瑞手里就等?于有?了尚方宝剑,权势大?增,这样的?封疆大?吏,无论对朝廷还是对皇帝个?人而言,都是非常客观的?威胁。

这种处境与臣子本人是否忠诚毫无关系。

哪怕他确实忠君体国,但是当权势威望累加到这个?地步,外人必然生出忌惮之心,这是一种本能。

但偏偏要办此事,就不得不给他权力。

可人心是经不起诱惑的?,显然天元帝也不想?拿这玩意儿来考验眼下需要重用的?臣子,所以?直接上了一个?双保险。

“那隋青竹,”汪淙前几年一直在江南,消息终究不如秦放鹤灵通,“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秦放鹤闻言,笑了声,“确实有?。”

他走了几步,“师兄应该知道我的?人缘很好吧?”

汪淙也笑了,“原来如此。”

说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深夜。

天元帝没当着众人的?面发火,可晚间去皇后那边用膳时却忍不住发飙了。

“……都在算计,算计着朕手里这点权力,算计着他们能得到什么……一派的?蝇营狗苟!”

天热,他的?肝火更?热,外面树上的?蝉叫得更?叫人心烦,不过前后短短几个?时辰,感?觉嘴里就要起泡了。

皇后安抚道:“也未必就是那边的?意思。”

她能说什么呢?太?后喜欢卢实,哪怕揣着明白,也什么都不能说。

陛下喜欢同她说朝堂上的?事,并非因她是什么女中诸葛,而是因为她膝下没有?亲生的?皇子,母家又?老实,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若她真的?因此而得意忘形,大?加评判,那才是真的?好日子到头了。

天元帝如何看不出她的?难处,也没指望能听到什么明确的?答复,当即冷哼一声,“这就是在逼朕!逼朕低头,放卢实回?去!”

卢实在的?时候,一切顺利,他刚走了就出妖蛾子,可不就显出他能了吗?

“他是两朝元老,昔年朕登基时年幼,他是辅佐朕几载,可到底君臣有?别,朕也竭力回?报了他,让他位极人臣。”天元帝冷笑,口出诛心之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知足,难不成,还想?与朕二分天下?”

皇后新端了一盘鲜切的?果子来,“不过巨木难寻,倒也不假,若想?长起来也没有?那么快。”

“是难寻,倒也不至于没有?,”天元帝抬头,“西南一带巨木何止万千,这些年朕也不曾大?兴土木,自然无人敢动,若此刻没有?,都去哪里了?不过是以?为朕闭目塞听,不知道下头的?伎俩罢了。”

殊不知全天下都在他心里装着呢,哪里有?什么,还剩多?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天元帝痛骂一场,待怒火稍平,皇后又?说:“民间有?句话,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也在所难免。既然陛下不喜欢,不用,继续压着也就是了,左右也不是没有?贤臣。”

“贤臣?”不说倒也罢了,一提这个?,天元帝越发阴阳怪气起来,“是董春还是汪扶风?还是他们一手调教出的?那个?狐狸崽子?师父是惹事精,当徒弟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内阁中其他几人都不足以?与卢芳枝抗衡。

他吃了口燕窝羹,头也不抬,“程璧一事,真打量朕是聋子、瞎子,听不见也看不着吗?”

都是满肚子算计,没一个?好鸟。

不过他给了程璧荣耀,也给了他机会翻身,可一恨他自己不尊重,二恨处事犹豫,毁了也就毁了,后面自有?好的?上来。

皇后听了,柔柔道:“话虽如此,可若一点心眼儿也没有?,也不是什么好事。”

天元帝听了,半晌不言语,埋头吃完燕窝粥,才幽幽道:“怕只怕心眼太?多?,收不住……”

倒也有?没心眼儿的?,所以?他才敢派过去制衡。

当下天元帝并不怀疑苗瑞的?忠心,可只要是个?活人,就不可能没有?私心。而一旦权力足够大?,尝到了大?权在握的?甜头之后……

以?前的?高阁老,现在的?卢芳枝,甚至于历史上千千万万个?杀头抄家的?贪臣佞臣奸臣,哪一个?初入朝堂时不是满腔热血,大?公无私,口口声声忠君爱国?

可后来呢?

所以?就需要有?一个?刚入朝堂不久,根基不深却不畏强权,孔孟圣人之训犹在,忠君报国之心尚存,满身热血未凉的?半新人过去。

可随便抓个?人过去瞎指挥也不行。

隋青竹祖籍北直隶沿海,对于水上事远比其他同僚精通,这是天然优势。

且他只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为人性格偏执,刚正不阿,私下从不与任何党派往来,也不与两大?派系偏向。

哪怕是万金油秦放鹤也曾在此人身上吃瘪,后来虽关系有?所改善,也不过泛泛之交。

当初程璧事发之前,他曾屡屡劝诫,事后也头一个?公开?表示惋惜的?,绝对中立。

他对政治也并非毫无了解,只是相对来说更?偏执,远不如秦子归油滑,经常一开?口就叫人噎得慌。

偶尔天元帝就想?,民间常说的?吃糠咽菜恐怕就是这种难受劲儿了吧。

这样的?人,最适合冲锋陷阵。

“派他过去,”天元帝轻声道,“何尝也不是在保苗瑞……”

有?苗瑞在旁边,隋青竹就不敢贪腐;而有?他在旁边看着,苗瑞也不敢独断专行。

皇后听了,点点头,忽又?道:“臣妾记得陛下之前不是曾屡屡夸赞过一个?叫赵沛的??”

天元帝失笑,“他去不得。”

论才干和自保之力,确实赵沛更?合适,但他和秦放鹤的?关系太?过亲密,如果放过去和苗瑞在一块,保不齐就要沆瀣一气。

这些话天元帝都没说出口,而皇后也很聪明的?没有?追问。

夫妻二人难得和气地说了些家长里短,睡觉之前,天元帝却又?幽幽叹道:“其实这次纵然去,也未必能查出什么来,只希望他们良知尚存,见好就收吧……”

这么多?年君臣相伴,他对卢芳枝,到底还是有?感?情的?。

“……见好就收吧,你手下那批人,未免太?过操切,陛下岂能看不出其中文章。”卢芳枝低头摆弄一盆茶花,卢实就在旁边侍候,偶尔帮忙递个?剪子什么的?。

天气热,卢芳枝穿了一身半旧的?提花四经罗衫,花样和裁剪都不是时兴的?。因年岁久了,许多?地方磨了毛边,瞧着实在不大?气派,卢实和下头的?弟子们分明进了不少新鲜花样的?好料子,可他却仍是不换。

听了这话,卢实便浑不在意地笑道:“父亲忒冤枉我了,我远在京城,与他们相隔何止千里?中间有?无书信往来,您老也不是不清楚,怎么就怪到我头上。”

卢芳枝哼了声,咔嚓一下剪掉一条斜枝,微微直起腰,从小眼镜上方斜他一眼,“你是没说,可这世上的?许多?事,非要靠嘴巴说出来才行么?”

卢实没有?反驳,可瞧着眉眼神色,俨然不服。

卢芳枝继续低头摆弄那盆花,“若非你北上时千般不甘心,万般不情愿,流露出这个?意思给他们,他们怎可冒着杀头的?干系使绊子?”

很多?事根本不必他们亲自动手,也不必刻意吩咐什么,只要一个?眼神,就足以?叫人心领神会,成为驱使他们的?动力。

到头来,这笔账还不是要算在他的?头上?

话说到这份上,卢实也没什么可以?瞒的?了,“父亲,别光说我,难道您就甘心吗?福建两广难不成是什么风景优美的?好所在?我这些年在那些鬼地方可谓呕心沥血,受尽了辛苦折磨,为朝廷做了这样多?的?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皇上呢,他老人家一句话就把我调过来!到头来落了一场空!我咽不下这口气。”

“什么叫一场空?”卢芳枝皱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是朝廷命官,为国效力乃职责所在,岂容你挑三拣四!况且陛下不是安排你去了五军都督府?还有?什么不知足。”

“知足?”卢实怒极反笑,“父亲,这话您拿来糊弄糊弄外面人也就罢了,你我父子骨肉相连,现在又?是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说私密话,还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

他有?些激动道:“五军都督府,呸!说的?好听,口口声声什么日后对海外用兵,叫我去掌管水军,也是一脉相承,来日自有?立功的?机会。可父亲,如今海军舰队还没影呢,枪炮也未造成,对外用的?哪门?子兵,往哪儿用兵去?!高丽还是倭国,还是什么马来暹罗?即便日后真有?用兵的?时候,少说也得五六年之后了,待到那时,我少说也待了两届,任期已满,自然要调动,还不知往哪个?犄角旮旯去呢,难道眼睁睁坐以?待毙不成!”

摆明了就是摘果子去了。

又?要用他们,又?怕用他们,这算什么?

“我兢兢业业那么多?年,”卢实嗤笑,“如今却遭卸磨杀驴,叫全天下的?都看我的?笑话,父亲,我何错之有??忍?我忍不了!”

卢芳枝喝道:“忍不了也得忍,这是陛下的?天下,陛下的?朝廷,身为人臣,就得忍着!”

如今龙椅上坐着的?这位,可不是会受胁迫的?性子。

不忍,难不成你想?造反?

卢实缓了缓神,额头上青筋暴起,磨了磨牙,“这也就算了,偏我前脚才走,后脚他们就调了苗瑞去任什么云贵总督,只差没打到门?上来了,摆明了是要辖制我的?人!”

卢芳枝听了,一语不发。

“父亲!”卢实沉声道,“孩儿在那里经营多?年,一番心血岂能拱手于人?若再不行动,南方天下都是他董春的?了!来日岂有?我们父子喘息之地?”

谁都看得出来,只有?他才是监船御史的?最佳人选,他一走,许多?人许多?事,就有?些弹压不住,故而不顺。

原本他一个?人就能处理的?,如今却需要三个?四个?甚至五个?人来办,陛下也能看得出来,但偏偏不改,为什么?摆明了就是想?打压他们爷俩。

欺人太?甚。

卢芳枝当然不甘心,不然以?他的?老谋深算,不可能在儿子调回?来的?时候不特意嘱咐。

既然没有?嘱咐,就是默许了他任意施为。

只是这些小辈们胆子未免太?大?了些,手段也有?些过于粗糙。

陛下为什么放心把苗瑞调过去?就是防着这一手,知道他们派系天然对立,不可能收买,且此人杀伐决断……

这么一闹……南方说不得要大?动。

“你马上给那边去信,叫他们不要有?动作,”卢芳枝道:“沾过手的?,立刻摘干净,无论苗瑞说什么一律配合。”

陛下的?旨意已经发了,那苗瑞就算得了尚方宝剑,无人可挡。谁若在这会儿不知死活,只有?死。

卢实看了他一眼,“……我已打发人去了。”

苗瑞的?折子今天刚上不假,但造船厂的?事却是早就有?苗头了,那边的?人见势不妙,一早就密信过来。

卢实猜到苗瑞会有?大?动作,陛下大?约也会支持,所以?一早就安排下去了。

如此一来,便是地方新任官员执行不力,把关不严,至于下面的?人配合不配合嘛,都与他无关了。

“哼,”卢芳枝瞥了他一眼,放下剪花枝的?小剪刀,“怎么,这会儿不说你们私下没有?书信往来了?”

“爹,瞧您老说的?,”卢实扶着他去洗手,闻言笑道,“就我这点儿小伎俩,哪里瞒得过您老的?法眼呀!可我好歹也是当爹的?人了,多?少要点面子不是……”

卢芳枝似笑非笑,“既然知道自己是当爹的?人了,做事就该稳重些,别整日家撺掇,叫人看着也不像话。”

“是是是,您老说的?是,”类似的?话,卢实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当即嬉皮笑脸混过去,“我这回?吃住教训了,还不成么……对了,前儿下头献了两个?小戏子,我听过了,嗓子确实不错,也有?那么点儿名家气派,难得父亲有?空,不如咱们爷俩一起去听一听。”

“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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