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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字千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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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宝通因承着范老太爷的宠爱,在范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往年做生日,无不当成府中一件大事来办,阖府上下人人尽力,众星捧月,葫芦少爷自坦然受之,没什么客气的。
然而,今年他突然说出这么一番主意,把范老太爷喜得无可无不可的,自然是乖孙儿说一句答应一句。

姜仲看得清楚,知道这位范二少爷是在施借到杀人之计,借生日愿望给范老太爷做对联是假,请那位貌似谦恭,实则自信满满的欧阳翰林让自己知难而退是真。

尽管姜仲此时的境界无法一眼看清他人文胆强弱,但从欧阳庆一身丰华气质来看,腹内必是文气盈胆,不怪他一举一动间,时常流露出冷然傲物的神情。

范宝通为了将下一个可能的伴读扼杀于摇篮中,不惜请了这么一位人物,安排了这么一场似模似样的文局,说明其人还是有可取之处,而范老太爷愿以“物极必反,动极思静”之法教养范宝通,摆明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这位葫芦少爷培育成合格的接班人,眼光不可谓不老辣独到。

那边范宝通见姜仲也答应下来,很是开心的样子,说道:“既是如此,不如咱们再开个小赌局助兴,余者兄弟姐妹不论,单说欧阳翰林与陈公子,你们二位可定个彩头,一会比试时也好有个念想。”

姜仲配合道:“怎敢特与翰林比文?”

欧阳庆笑道:“二公子有此美意,陈公子也不必推辞,只当助兴即可。”略作沉吟,续道:“既然是斗文,赌金赌银未免俗了,咱们不如赌点别的样式……”

范宝通问:“欧阳翰林有什么好主意?”

姜仲心中暗笑:“又是两个说相声的,我自听着就好了。”

果然欧阳庆又思索了一会,拍手道:“咱们不如就赌一句话,倘若陈公子赢了,你可让我做一件事,只要力所能及,必要办到,倘若在下侥幸胜出,也是一样,陈公子以为如何?”

姜仲脱口道:“真心话大冒险?”

在座所有人无不一头雾水,欧阳庆疑问地“嗯”了一声,道:“不知何为‘真心话大冒险’,还请陈公子指教。”

姜仲‘啊’了一声,说道:“便是胜者吩咐败者一句真心话,败者去为胜者大冒险。”

范宝通听了叫“有趣”,说道:“听两位说得实在有趣,我也要参一脚。”

欧阳庆笑道:“本就是为二公子祝寿,正要向寿星讨个彩头。”

范宝通道:“那这么样,我作为东道,先出五百两在此,二位客人不论哪一方,胜者我且不管,败的一方只将对联送我,我这五百两归你,这也是胜者固然有赏,败者也不至于空手叹息,怎样?”

一旁听得饶有兴味的范老太爷忽道:“葫芦儿此说甚得我心,正是两全齐美之计。”

范宝通笑道:“孙儿自小受爷爷耳濡目染,虽然愚笨,也还是学了一些。”

范老太爷闻言大乐。

欧燕庆赞道:“果是有礼之家!二少爷再说你的赌法。”

范宝通道:“我也不再另想主意,同你们一样,不论哪一方胜出,可使我做一件事,只要力所能及,必然为你办来,同样的道理,输的一方却要听我一句指使。”

欧阳庆道:“如此甚好。”

姜仲道:“这样,二少爷岂非是必输必赢?”

范宝通笑道道:“谁教我是寿星,就占了这个便宜吧。”大家闻言都笑起来。

姜仲想了想说道:“二少爷豪量之人,倘若我侥幸赢了,就去与你做伴读怎样?”

范宝通闻言眼神闪了一下,欧阳庆微微低头,嘴角挑起一抹微嘲的笑意。

“伴,读的事情,我却做不了主,要爷爷和父亲点头,另有一番考校。”范宝通慌乱一下,迅速恢复平静,认真答道。

姜仲暗暗赞许:“反应敏捷,心思缜密,何愁他日不能成才?”做恍然状道:“那我再想别的吧。”

一时吃完饭,周大与丫鬟们撤席,那边恰好一群家丁进了院子,选八角亭对岸的一座凉亭,开始布置,挂上遮纱,摆起绣墩软枕,旁边又放了两张红木长桌,一张摆上笔墨纸砚,另一张铺了桌布,摆着茶具及各色盏碟,应是用以放置瓜果蜜饯。

范宝通对范老太爷说道:“等这边撤了席,也有人来布置。”

范老太爷笑着点点头,听之任之,似对葫芦孙儿这次的安排颇感兴趣。

观一人做事手段高低及调度掌局之能,未必要只盯着大事,布小局也能见真功夫。

不一会,又进了一批家丁,抬的抬,拿的拿,来到八角亭,先跟老太爷、二少爷见礼,然后开始动手做事,除不用挂遮纱外,其余与对面凉亭如出一辙。

范老太爷道:“小陈公子、欧阳翰林,两位现在便可以打起腹稿,盼望今日众人皆能有所得。”

两人皆拱手说“是”,然后各自走开去构思。

范老太爷又对范宝通说道:“通儿,随我走一走。”

姜仲独自走到一片盛放的芍药花旁,脑子飞转,想道:“论诗作文,是转眼就有,但偏偏要做对联,不知从哪首诗撷出两句呢?”

随后想起诗圣杜甫,后世学者将杜诗整体风格定位沉郁顿挫,指的是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杜诗在技巧方面,极重炼句且已大臻圆熟,不着痕迹,诗中有许多传世的对句,流传甚广,如孩童们也耳熟能详的“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如将倒装句法运用得出神入化的“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如出自七律压卷之作,将叠字用到登峰造极处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然而,这些对仗妙是极妙,但一来脱离整首诗后意蕴有损,二来诗句与此情此景不符,更加难以体现那位范老太爷的心思,因此都不可取。

之后又想到陆游,这更是一位在炼句上苦心孤诣的诗人,无数对句被用作楹联……想到此处,正好抬头看到对面一座假山,假山下一条弯弯转转的曲径,若有所感,果然想起两句可用的。

正要起步离了这片芍药,看到地上落了一些花瓣,自言自语了一句“花开花落”,心中猛然一动,急忙抬头看天,之前范老太爷指于自己看的那一堆白云不知何时已经移到西南方,两句更好的就此呼之欲出。

姜仲回到八角亭时,看到欧阳庆已在与范老太爷、范宝通说笑,显是早已准备充分,有备而来。

欧阳庆见姜仲回来,笑道:“小陈公子,那边笔墨纸砚已经设好,趁正式比试开始前,我们各作一对暖场如何?”

姜仲点头道:“欧阳翰林先请。”

欧阳庆让了一下,然后走到红木桌前,早有小厮过来替他铺纸磨墨,欧阳庆想也不想,执笔便写:“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

两句写出后,一缕细细的文气浮出纸面,欧阳庆搁笔笑道:“献丑。”

范宝通不知真懂假懂,大力拊掌赞道:“仅是暖场,就已这等才气纵横,不愧是翰林,了不起啊了不起。”说着左右看大家,小厮们赶紧识趣地跟着鼓掌。

“就是就是,好文采大家都要鼓掌,我看到小陈公子也在鼓掌啊。”

姜仲微笑点头,看到“云飞送断雁”一句,知道欧阳庆果然是下了功夫的,这时范宝通少爷忽然又解释道:“你们看那第一句啊,云飞送断雁,厉害的呀,是说大雁断了翅膀,被一朵云救了,然后那朵云就带它翱翔带它飞,你们看,多么厉害的云呐!”

小厮们跟着赞道“果然是很厉害的云”,想到自家老太爷最爱看云,赞叹之声更响亮了。

范老太爷只是笑着摇头,也不纠正。

欧阳庆只当做没听到,走到姜仲跟前,说道:“小陈公子请。”

姜仲正在犹豫着要写哪一副,又被那朵“很厉害的云”逗得心中直乐,说道:“翰林大人,容我再想一想。”

范宝通一听,接道:“小陈公子适才想了很久了啊,我看到你又看花,又看山,又看天的,以为你早已经想好呢,不过一直这样想,等会正式比赛就要落后了。”

范老太爷道:“通儿,不要打扰小陈公子思路,要知道文在精而不在多。”

范宝通点头道:“是,爷爷。我在与陈公子说笑,陈公子慢慢想便是。”

欧阳庆也道:“陈公子苦吟之后,必有佳句,在下十分期待。”

姜仲微笑走到红桌前,刚要卷袖拿笔,听到一阵笑语,转头看到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六七个妙龄少女进院,说笑着朝那座挂了纱帐的凉亭走去,只见彩裙绸带飘飞,香风阵阵袭来。

范宝通喜道:“爷爷,是董妹妹、庄姐姐她们来了。”

范老太爷“嗯”了一声,果然一个老婆子快步朝这边走来,对范老太爷行礼:“问老太爷安,那边家里几位姑娘并董姑娘、庄姑娘及孟大姑娘都到了,一起给老太爷请安。”

范老太爷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好生照看着,过去吧。”

老婆子应了,复又回到对面凉亭。

范宝通喜不自胜,忍不住又催姜仲:“小陈公子快写快写,等下就要正式开始比试了,欧阳……翰林,要不你再过去写一对,看看能不能后发制人。”

欧阳庆洒然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也走了过来,与姜仲并肩站着,看着姜仲笑道:“有僭了。”说着又提笔写了两句:“范园白云起,飞盖上天衢。”

忽然一股拇指粗细的文气冲起,一直升到头顶三尺以上,那边由范宝通带头,又是一阵震天价的喝彩,那股文气不知为何,忽而转向朝姜仲袭去,此时姜仲恰好也开始作联,没有去理,那股文气刚一接触姜仲,刹那化为无形,连衣角都未能拂动丝毫。

欧阳庆脸色微变,站在不远处的范老太爷也是面露讶异之色,然后慢慢松开身后微握的右拳。

八角亭对面似有人注意到那股文气,正要招呼着其他人看,不料转眼就消失不见。

“可惜了,后继无力,不管他们,我们自作自己的吧。”一个身材略显健壮,给人英姿飒爽之感的少女挥手道。

“自作便自作,一定先品评他人一番。”一个瘦削少女掩嘴笑道。

健壮少女道:“董妹妹既然这么说,我今日就单要与你斗一斗高低。”

“你们快看!”健壮少女正与瘦削少女斗嘴,另外有一个身材长挑的女孩指着对面八角亭惊讶道。

“才冒三丈!”

众女纷纷掀纱帘看去,见到一股碗口粗细的文气直冒三丈。

“呼!”

那股强盛文气猛地变成一股旋风,径自离去,绕着一片花丛转了几圈,呼啸着冲天而去。

“文气滔天!那边到底出了什么句子?”

话未落音,适才文气绕过的花丛忽然群花凋落。

“啊!”纱帘内一位少女惊叫了一声。

“快看天上白云。”

院内所有人齐齐抬头看天,那股文气已经不知去向,但见天上一团白云忽散忽聚,景象令人震撼无已!

姜仲抬头看天,也有些意出望外,没想到这副对联竟有这等威力!

异象持续一盏茶功夫,天上白云重聚不动,而之前凋零的花干又重新开花,鲜艳更盛于从前。

院内无论男女主仆,无不被眼前所见景象震惊得目瞪口呆,之后大家看到那位少年投笔而立,闭目仰头,继而文气天降,灌其顶而入!

“宠辱不惊,闲看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上云卷云舒。”

范老太爷不知何时出现在桌前,伸手去拿姜仲所写对联,只觉那张纸竟沉重如金,拖在掌中,朗声念道。

念第一遍,神情大变,如迷障破开;又念了一遍,脸色再变,有豁然开朗之意;直到念完第三遍,仰头大笑道:“就是这副!就是这副!小陈公子,你这副对联给我,我愿出一字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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