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茶杯与博奕(3)
莫伸克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柳梦原,哑然失笑,良久之后,方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浑小子很好笑,是不是嫌我对他很坏?”
柳梦原顿了一顿,嘴里尽在沉吟,片刻之后说,“很坏吗……至少我不这样看,总统表面上对牛铁军很严厉,但我怎么老是觉得他甘之如饴,你越是打他骂他,他越是乐得不行……”
莫伸克哈哈大笑,伸手又抚了抚柳梦原的肩膀,他道:“你说得对——这小子可以说是我最早的兄弟,想当年大爆炸之前,我和他们浴血奋战,相持前行……”
说到这里,莫伸克忽而一顿,面上露出缅怀的神情,目光突然变得悠远而绵长,柳梦原心里一动,就插上了一句:“你当年的老兄弟,现在应该不多了吧?”
莫伸克面上又露出了那种慈祥的表情,他道:“是不多了,又是丧尸,又是建国,又是星际大战,这么多年来死的死,退的退,老的老,唉,连这浑小子都老了。”
柳梦原也叹了一口气,道:“人总是要老的,虽然现在星际科技日新月异,但还是不能从根本意义上阻止衰老。”
“衰老谁都阻止不了……”莫伸克又举起了茶杯,然后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来,面的表情又重新变得强硬和坚毅,他道:“但是,任何上进的人都应该坚强,做为政治人物则更应老骥伏枥,老当益壮!”
柳梦原点头称是,他道:“对,总统还年轻得很,政治生涯定会再创辉煌,再攀高峰!”
莫伸克避而不答,手中的茶杯轻轻移动,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许久之后他道:“刚才我说让你去见几个人,观察他们的动作和我的回应,这才见了第一个,你还想再见第二个吗?”
柳梦原道:“当然想见,第二个又是什么人?”
莫伸克仍不回答,他右手放下茶杯,举到空中,向后略略一划,又做了一个手势。
不过片刻,又一个中年男子向亭子处走了过来。
“沈学渊,曾任外交部次长,经济部部长,总统府外交委员会副主席,现任西楚联邦总统府资政,资深政治问题观察家……嗯,他也是我的高参之一……”莫伸克看了一眼来人,缓缓向柳梦原介绍着。
“总统上午好,这里空气不错呀。”来人身着礼服,举止从容,言语间象是和莫伸克十分熟稔。
“沈先生好,这里何止空气不错,你看这山这水,这花这园,哪一样不好?”莫伸克站了起来,轻声让沈学渊坐下,然后又招呼侍者上茶。
沈学渊显然和莫伸克很熟,当下也不客套,很快就坐了下来,仰头喝了一口热茶,不过片刻,又说:“嗯,都好,都好,这茶也好……”
莫伸克哈哈大笑,二人对坐寒喧,许久之后,莫伸克才偏过身子,压低声音道:“情况怎么样了?”
沈学渊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情况还不错,军方很稳定,政务系统没人说话,地方各州府也动静不大……”
莫伸克道:“那么媒体界呢?”
沈学渊道:“媒体界搞得稍大了一点,有部分媒体已经开始点名批评了……”
莫伸克道:“这对外交部和外交委员会有何影响?”
沈学渊道:“外交部已经有好几位老哥们被弹劾,有几个已经递交辞职报告了。”
莫伸克道:“外交委员会呢?”
沈学渊道:“外交委员会倒比较好,被弹劾的人少,要辞职的人廖廖无几。”
莫伸克嘴里抿着茶水,道:“这就好,这就好……”
沈学渊沉吟良久,又道:“不过外交部现在倒有一个动向值得注意。”
莫伸克举起茶杯,朝沈学渊处点了点头,道:“什么动向?”
沈学渊亦点了点头,道:“最近不是齐国总统田致远要访问随国吗?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随国都是我们晋楚两国的盟国,与齐国的外交关系一向不好。这次他们借晋国解体之机,寻求访随,企图在我们西楚的北边获取一个突破口。”
莫伸克摊开双手,道:“这也是挡不住的,毕竟晋国都崩溃了。”
沈学渊道:“问题是我们西楚外交界也有一些人私下里和齐随两国接触过!”
莫伸克脸上泛过一道疑云,他道:“西楚外交界一些人,比如?”
柳梦原见状放下茶杯,大声说道:“比如西楚外交部次长安德烈,我曾亲眼见过他在梦幻天堂中,与随国总统二公子有过接触。”
莫伸克摇了摇头,道:“这是正常的外交礼仪而已,阮正熙毕竟是随国驻西楚大使馆参赞,这个层次的接触不足为怪。”
沈学渊接着道:“那如果出现楚齐随外交界人士的三方接触呢?”
莫伸克猛地放下茶杯,缓缓地环视了一圈,很久之后才说:“这倒真是问题。这样吧,沈先生,你先回去,记得要责成相关人员关注这个事,若有问题及时向我报告。”
沈学渊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退出随园。
莫伸克缓缓回过头了,定定地看着柳梦原,道:“你觉得怎么样?”
柳梦原顿了一顿,双眉紧皱,呈思索状,片刻之后,说:“我觉得总统与牛沈二人的接触,突出了一种距离感……”
莫伸克摸了摸茶杯,道:“距离感?”
柳梦原道:“对,就是一种距离感,近则狎,远则怒,上级与下级之间的相处之道,归根结底就是一种距离,如何设置距离,如何经营距离,这也是一门学问。”
莫伸克赞许地点了点头,他道:“能看到这点,证明你目光敏锐,具备从政的天赋。其实,不只是上级与下级相处之道是如此,政治方面则更是如此……”
柳梦原心里疑惑又生,他道:“哦?”
莫伸克又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睛望着柳梦原,道:“对,治大国如烹小鲜,政治一道,万变不离其宗,它归根结底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所谓的政治学,其实就是人学,而所谓的玩政治,其实就是玩人。”
柳梦原道:“政治方面是如此,那么外交方面呢?”
莫伸克沉吟片刻,又道:“外交方面也是如此,近狎而远疏,远交而近攻,近近远远,亲亲疏疏,无非就是一种距离……”
柳梦原道:“但是这个距离,却是最难把握的。”
莫伸克道:“对,正如你刚才所说,确认距离、把握距离、设计距离、经营距离,一向都是最最困难的。”
柳梦原道:“确实如此。”
莫伸克放下茶杯,神秘地笑了一笑,他道:“今天你已经见了两个人了,还想见第三个人吗?”
“第三个人,他是谁?”
“这个你先别管,根据你上午的描述,这个人你应该见过……”莫伸克哈哈大笑,他漫不经心地斜过身子,向亭子后面又打了一个手势。他缓缓地道:“稍安勿躁,这人马上就来了。”
不过片刻,这人就出现在亭子外面。
只见此人好象是一个中年政客,头顶已秃,脸颊稍圆,鹰鼻如钩,此刻正疾步向亭里走来。
他赫然是那晚柳梦原在梦幻天堂见过的安德烈!
莫伸克向柳梦原使了个眼色,好象在问,是认识这人吧……
柳梦原并不说话,只是向莫伸克点了点头。
而这边安德烈的声音早就响了起来,他道:“总统好!”
莫伸克仍不说话,只是向安德烈点了点头。
安德烈看了一眼柳梦原,略有一怔,后看着莫伸克的神色,面色更显不安,他道:“我是来向总统汇报外交部和外交委员会的情况的……”
莫伸克开始并不理他,对着茶杯一阵小饮,很久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情况不妙吗?”
安德烈显得很紧张,措辞结结巴巴,他道:“确实有点不妙。外交部已有十一位官员辞职,外交委员会也有三五个想离开……”
莫伸克表情更冷,他道:“那外交部高部长有何反应?”
安德烈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汗,道:“高部长当然尽力挽留,但有一些人去意已决,张部长也没办法。”
莫伸克骤然把茶杯撂在桌上,声音愈发严厉,他道:“帕格尼尼总理怎么看这个问题?”
安德烈藏在袖子的手略抖了一抖,道:“总理出面挽留了,也无结果。”
莫伸克沉吟良久,很久之后又重新拿起茶杯,饮了一口,道:“齐国大使馆方面有什么动静?”
安德烈道:“他们动静不大,不过最近经常参加费都各使馆举行的外交宴会,活动也比以前多了一些……”
“哦……”莫伸克放下茶杯,皱眉沉思着,间或还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许久之后,他又道:“我要保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安德烈甩开袖子,举起右手以表决心,“这个请总统放心,他们万无一失,这些日子星际上很多媒体都在发文歌颂,他们形象良好,绝对没有被弹劾的可能性……”
“哦,这就好!”莫伸克放下茶杯,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茶液,他的眼神怒意仍浓,良久之后,他突然松开右手,表情神经质地转怒为喜,他道:“这当然好,你坐吧,给我汇报一下具体情况。”
安德烈顿时受宠若惊,一时之间手足失措,犹豫半响之后,方按下心里紧张的情绪,凑到莫伸克面前,一五一十地向莫伸克汇报着什么。
柳梦原并不插话,只是看着他们相互交流。
很久之后,安德烈又是拍胸口,又是举手,终于结束了对话,他也向莫伸克小声告别,临走之时他有点诧异地看了看柳梦原一眼,神色仍十分紧张。
莫伸克又回过头来,举起茶杯,吹着杯里的茶叶,一缕笑意从嘴角泛起,他道:“第三个人也见了,感觉怎么样?”
柳梦原也学着他那样,慢慢地举杯啜饮,良久之后才说:“感觉不怎么样……”
莫伸克看着柳梦原的调侃和玩味,慢慢地道:“不怎么样也会有感觉的,说来看看……”
柳梦原收敛掉面上的笑意,正色道:“三个人、三种距离、三种态度、三种方式……”
莫伸克面上又现嘲弄,他道:“哦,何以见得?”
柳梦原道:“三个人,第一个是心腹,第二个是客卿,第三个是对手……”
莫伸克面上的嘲弄更浓,他道:“这样又如何?”
柳梦原道:“总统说过,政治学就是人学,玩政治,其实就是玩人。所以对待心腹就要亲昵,纵接近狎也不为过,对待客卿就是要礼貌要客套,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对待对手则要闪烁其辞,保持足够的神秘感……”
“孺子可教也……”莫伸克哈哈大笑,他道:“现在你知道了什么是政治学,但政治学并不等于政治,什么是政治你可知道?”
柳梦原道:“那什么是政治呢?”
“什么是政治……哈哈,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莫伸克摇了摇头,张目向周遭看了一看,片刻之后指着桌了的茶杯对柳梦原道:“看见这桌上的茶没有?”
柳梦原低头看着茶杯,道:“看见了,这是一杯茶。”
莫伸克拿起茶杯,在桌面上略作摇晃,很快有一滴茶水溅到桌面上,他指着那滴茶水道:“那么现在呢,这是什么?”
柳梦原心里疑惑惭生,他道:“这是一滴茶!”
莫伸克含笑捋须,猛然间把整杯茶水倒在亭子旁边的人工湖里面,然后指着湖面说:“那么现在呢,现在变成了什么?”
柳梦原按下心里疑惑,道:“现在是一湖茶。”
莫伸克把茶重新斟满,轻轻地啜了一口,总结着道:“一滴茶、一杯茶、一湖茶,同样是茶,却能在我们伸手挥洒之间,产生如此多的变化!”
柳梦原心中一动,道:“政治上也是如此?”
莫伸克点了点头,道:“政治上确实也是如此。刚才我们讲到政治学就是人学,那么政治又是什么呢?”
柳梦原恍然大悟,他道:“难道政治就是变化?”
莫伸克道:“对,政治就是变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因时因地,因人因势,变化多端,存乎一心!”
柳梦原道:“所以刚才总统接待三个人的态度一直在变,莫非这也是一种政治?”
莫伸克点头称是,他道:“对,这就是一种政治,是亲是疏是还是保持神秘,是肝胆相照,还是恩威并施,这就是一门学问,绝对来不得半点马虎……”
柳梦原觉得心里一阵憋闷,好似整个身体都装满了,于是他向莫伸克连连告辞,莫伸克也不挽留,任由柳梦原走出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