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明也没有开口。他在静静感受着，感受着这座城市里充满的死亡与绝望的气息。这样的气息迅速的将他包拢，仿若与他极为亲切一般，或者不如说他本身就是这种气息的一部分。他似乎已经很能适应这样的气息，对于它们亲切的问候，也只是坦然一笑。他很能适应环境，他想。
街边的经过人工精心修饰过的花坛上的花朵早已经凋零枯萎。不知名的花朵耸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垂挂在花枝上，似乎还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但是它迟早是要凋谢的，它迟早会与花枝分家，掉落在地面，再被路过的人不经意的践踏，直至最终连它原本隐约可见的躯壳也消失在尘世中。

两个人在城市里漫无目的走了好一阵子，期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期间也没再看见过别的什么人。警察也看不见。他们好像陷入了一座空城，一座只能看得见彼此存在的空城。

他们就像两个坚毅沉默的行者，迈着坚定但又毫无目的性的步伐，走向不知名的前方去。他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也不知可否真的如愿到达所谓的目的地。但是总是要走的，只要你还在走，就会有希望。而一旦停下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离开新城区，走到市郊的时候，周天明分明从空气中闻见了清新的从林木身上发出的香气。还夹杂着一点儿芬芳的泥土的气息。

周天明与凯莉登上一座小山坡，放眼眺向不远处的郁郁林木，他分明看见这些林木的掩盖之下，有一座不知的建筑物隐藏其中。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感到自己被那座建筑物所吸引。没有来由的吸引。

所以他迈出步子，几乎毫不犹豫的走下山坡，穿过那片林木，朝那隐约露出建筑物屋顶一角的方向走去。凯莉跟在其后，不明所以，但也不开口询问。

林木并不是很深，但是就像在刻意阻止外人进入似乎的，这儿的灌木和杂草整个遮蔽地面。天空几乎已经无处可觅，四下里暗如黄昏。蜘蛛网厚墩墩的，草木释放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郁，沉默在这儿变得更为坚实有力。这片林木在顽强的抗争着，它在抗争一切从外面进来的人与物。但是周天明毫不在乎，他毫不费力的在树隙间穿行，脚步快的惊人。凯莉勉强跟在他后面，有时候真的担心一个不谨慎就被他甩丢了。

“能跟得上？”终于，在走了一会儿之后，周天明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望向凯莉，他的话语中听不见应有的气喘吁吁。

凯莉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用听起来相对平和的口吻说道：“还行。”

“如果跟不上的话，可以说的。要是一个人在这个森林里迷路了，可就麻烦了。”周天明用难得的似乎是关心的语调说道。

“哪儿有这么夸张…什么森林，这充其量就是一小片林区嘛。”

“或许。”周天明微微耸肩，“不过，还是不要大意的好。要是真的在这儿迷路了，会很麻烦的。”

“我知道了。”

往后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接下来周天明的速度不像开始那般快，似乎有意的减缓了自己的速度。

没有再过多久，当拨开最后一根遮掩的树枝的时候，那被郁郁林木掩护起来的看起来十分雄伟的建筑映入周天明与凯莉的眼帘。

这是一栋很具西方风格的建筑。西方城堡样式的建筑。城堡前的花园修饰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大大方方。花园十分宽阔，即便是在这花园上再建一座房子也毫无问题。空气里传来郁金香花的花香。

花园花圃里种植着许许多多白色的郁金香，它们静立微风中，轻轻摇曳着自己的身姿，似乎正在欢迎闯入这座神秘建筑的两个不速之客。

黑色的板墙与白色的土墙在日光下交相辉映。<>花岗岩砌的石墙，石墙上的树墙。四下一片寂静，空无人影，车自然也是不会经过这儿的。

城堡前花园的大门是敞开着的。似乎是主人家忘记了锁。也似乎是这座城堡在刻意的对外来的人敞开心扉，等待着什么人的叩问。

周天明走到花圃旁，蹲下身子，注视着其中的白色郁金香。他的眼眸仿若被什么东西固定了一般，久久凝视着这些郁金香，未有片刻的移动。

凯莉凝立在他的身后，不知他在看什么，从他的淡蓝色眼瞳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先生也喜欢郁金香吗？”岑寂的空气里忽而响起一个相对清脆娇嫩的女孩儿的声音，这让无论是周天明或是凯莉都吃了一惊。他们寻着声音的源头望去，一名十四十五岁左右，穿着白色连衣裙小女孩儿正驻足在这座城堡极具古典式意味的大门的门口。她在微风中俏然凝立，就仿若一朵洁白的郁金香。

小女孩儿生的很是可人。娇小的脸庞，娇小的身躯。天然的金色长发顺着耳畔垂落，仿若童话故事中经常出现的洋娃娃。她歪着脑袋，碧绿色的眼眸中满是别样兴趣的注视着周天明，“先生，你眼睛的颜色可真好看。”小女孩儿清脆娇嫩的声音再度回荡在岑寂的空气中。她说的是标准的英语，发音的准确性即便是连一些大人都感到自愧不如。

周天明站起身子，与凯莉向前走了几步。他打量小女孩儿片刻，说道：“我同这位姐姐在郊外散步，不想看到有这么一座庄园。擅自闯入，倒是冒犯了。”

“嘻嘻。”小女孩儿忽而发出极其可爱的笑声，“是我糊涂忘记了关上院门，喏，你们进来的时候，花园的大门是没有关上的吧？”

“是这样的。”

“你可千万别告诉凯瑟琳小姐，不然的话，我又得挨罚了。”小女孩儿的话听上去像是在请求他们，但是从她的语气中或者神情中，完全看不出有丝毫求人的意思。

“凯瑟琳小姐是谁？小姑娘，你又是谁？”凯莉上前一步，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小女孩儿，

“我叫娜美，是凯瑟琳小姐的帮手，或者说是在这座图书馆打杂的。至于凯瑟琳小姐嘛…她是这座图书馆的主人，就是这座庄园的主人咯。”

“这是一座图书馆？”凯莉的语气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与错愕。

“是啊。你们一定没想到吧？就跟以前其他来这儿的人一样。”娜美美丽的脸庞上浮起一丝有些稚嫩的微笑，“因为这座庄园看上去简直就像什么王公贵族所居住的地方一样，所以来到这儿的人大多数觉得这儿是私宅。其实不是这样的，这是一座图书馆，一座私立图书馆。但是对外，是公开开放的。”

“一座私立的，对外开放的图书馆…”周天明重复着小女孩儿的话，忽而笑了起来，“小姑娘，也就是说，只要想看书，就可以进去咯？”

“是这样的。先生，你们是来看书的吗？”

“准确的来说…不是。”周天明摇了摇头，“我们只是偶尔路过此地。”

“先生你平时也不怎么看书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出来。”娜美用一种稚嫩的嗓音说道：“就像凯瑟琳小姐说的那样，好人与坏人，一眼就能看出。而看书与不看书的人，也可一眼看出。”

“你这个小丫头，懂得还真多。”周天明微微耸肩，“这么说来，你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些人是看出的，哪些人是不看书的咯？”

“那倒也不是，只是有个大概的感觉而已。”

“大概的感觉…”周天明微微一笑，“那么你再努力努力，以后将这种预测性的感觉变为某种更为厉害的预感，说不定就可以预测现在与未来了也说不定。”

“那不是什么预感，先生。那是玄学。如果你读过易经的话，就应该知道在一定程度上预测未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还知道易经？”周天明对这个叫做娜美的小女孩儿越发的感兴趣起来，易经，那是即使在一百多年前也已经没落的东西，没想到这个小女孩儿竟然懂得。

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娜美很是爽朗的点了点头，“是懂一点儿…”

“那么，不知道能不能为我算一卦？”

娜美蹙起了眉头，她歪着脑袋，认真的凝视着周天明，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帮眼前这个人算一卦。

“你们在说什么呢？”娜美不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凯莉小声的向周天明询问道。她对于他们说的易经与算卦，自然是没有什么了解的。

“没什么，与这个小姑娘玩个游戏罢了。”

“先生贵姓？”良久，娜美方才缓缓开口。

“周天明。”

“周天明…”娜美像是确定什么似的重复着周天明的名字，她伸出双手，像是数数一般掰着手指，“先生姓周，名天明。我便用先生的名字卜一卦好了。”

“哦？”周天明对于这个叫做娜美的小女孩儿越来越感兴趣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得易经还只是童言无忌觉得好玩而已。

“先生，从你的姓氏的卦象显示，是易经第四十五卦萃卦。象日：泽上于地，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这是说，君子观此卦象，以洪水横流，祸乱丛聚为戒，从而修治兵器，戒备意外的变乱。”

良久，娜美方才用稚嫩的嗓音将自己根据周天明的姓名而算出的卦象缓缓道出。

“完全不明白。”周天明微微摇头，“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是说我要去制造什么兵器，戒备什么意外的灾祸？根本不通嘛。”

“不要着急。先生此卦象的变爻为九四，九四爻辞日：大吉，无咎。象日：大吉无咎，位不当也。”

“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贞兆本来是大吉大利，但结果仅仅是没有灾难。因为九四阳爻而居阴位，所以人才小德薄而忝高位，论其官运则谓亨通，论其居官则求无灾祸而已。”

“还是不明白。我既不做官，也不算是什么人才…”

“要散发思维，周先生。”娜美用老成的口吻说道：“以我的理解，是说，得此爻者，不从正道者，会有凶祸。唯大德君子，可改过得福。如若往后周先生有所成就，无论在什么方面，方记得宜弃高就低，急流勇退为吉。”

“不从正道者，会有凶祸。唯大德君子，可改过得福？”周天明像是复读机一般重复着娜美的话，半晌，他失笑摇头，“我可算不上什么大德君子…但是你所说的不从正道，会有凶祸，会是什么呢？”

“那就不知道了。周先生。”娜美说，“卦辞只是一种外在的象征。有着很多种的隐喻。同一种卦辞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会有不同的理解。相应的，也会反应出不同的结果。具体的，只有到你身临其境，方才会知道。”

“完全不明白。”周天明微微摇头。

“我明白。”凯莉忽而从旁插口说道：“你不明白吗？那是在告诉你，要走正道。例如像你屏蔽了这样的事情，是不对的。”她俯在周天明的耳畔，低声说道。

“你可真会对号入座。”周天明说，“人家小姑娘随便说说，你就当真了。况且，莫非我现在会有什么灾祸不成？”

“不是随便说说，周先生。”娜美歪着脑袋，打量着周天明，“我费了这么大的心力为周先生算卦，虽然不收费，但是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好吧。等到我真的有了什么凶祸的时候，我会考虑考虑去按你的卦辞去做的，做一个大德君子？那样就可以趋吉避凶了吧？”

“希望那个时候不要太晚了。”

“应该不会的。现在，娜美小姑娘，可以领我们参观一下这座图书馆吗？”

“可以的。”娜美很是爽快的答应了周天明。

“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吗？”凯莉疑惑的看了眼娜美。

“不用的。这儿是私立的，公开的图书馆。任何希望看书的人，都可以进进来的。”娜美甜甜的一笑，“当然，如果不看书，只是参观一下，也没什么的。”

周天明微微耸肩，“我想，这座图书馆的主人，一定是个十分有钱的贵族后代。”

“凯瑟琳小姐吗？”娜美说，“她是很有钱啦。但是也不能算是什么贵族后代。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闲人罢了。”

“你这么说，不怕你的凯瑟琳小姐听到责罚你吗？”

“她听不到的啦！”娜美朝周天明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只要你们不与她说的话。”

“你大可用易经算一算，看我们会不会跟她说你说她的坏话。”

“周先生，易经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不是什么鬼神之术。这种预测别人会不会打自己小报告不着边际的事情，是预测不出来的。”娜美用不符合自己年龄的严肃的口吻说道：“对于这门深奥的学问，你应该多些尊重才是。”

“受教了。”周天明微微一笑，“那么，精通易经的娜美小姐，可否带领我们参观一下图书馆。”

“嗯…请随我来。”娜美径直推开欧洲古典式的大门，对周天明与凯莉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天明与凯莉相视一眼，周天明当先迈步，这座城堡式的图书馆与这个神秘的小女孩儿娜美，都仿若充斥着一股吸引力，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无论是谁来到这儿，都想随着这个小女孩儿进入这座图书馆，一窥究竟。

“看是随便可以看的。一楼的书库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有要看的书，可以直接去二楼的阅览室。只是，贴有红色标签的珍本书，每次看的时候都要填写索阅卡。喏，就是这儿。”娜美穿过大厅前的檐廊，指着大厅靠右侧的地方说道：“那边是资料室。有卡是索引和检索用的电脑。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自由使用。书是不外借的，至于杂志和报纸，也是没有的。”

“禁止拍照，禁止复印。如果需要饮食的话，后院的长凳是个不错的饮食地点。可以边吃吃东西边看看池塘里的鱼儿。”

“很不错的图书馆。”凯莉随着娜美走着，四下打量着这座神秘的图书馆。敞亮的大厅，崭新的书架，干净的沙发，整洁的家具。一切，都显得新鲜且充满了活力。

“当然，这儿可跟一般的图书馆不同。”娜美稚嫩的脸庞漾起一抹有些得意的微笑，“以特殊专业书籍为主。主要是过去的歌人啦，诗人等类的旧书。不过，一般性的书籍某种程度上也是齐全的。如果你们是要进修的研究生啦什么的，大老远来这儿看书，可就有些得不偿失了。毕竟，在我看来，这儿的书还是多半用来消遣的好。”

“消遣？”凯莉疑惑的看了眼娜美，似乎不解她话中的意思。

“消遣时间啦。也可以消遣孤独。”

“消遣孤独。”周天明微微一笑，饶有兴趣的重复着她这句话，“可真有意思。孤独这种东西，要怎么消遣呢？”

“嗯…”娜美低吟了一声，似乎在脑海中寻找着适合的词句来解释，“一杯热咖啡，一本好书，一张软沙发，就可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