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待业两千年
闻雨落站在落鸡市第三中学的大铁门外,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面目清朗,气质温文,穿着简单的淡灰色薄外套黑裤子,手随意插在兜内,里面衬衫雪白。
正值上午九点来钟,暮春时节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在身前落下颀长的影子。不时吹过的春风夹杂着一丝丁香花的味道。
学校的大铁们被漆成了铁灰色,阳光下居然还有些微微晃眼。闻雨落凑近大门,隔着三指粗的铁栅栏向里望去,四周一圈高大挺拔的白杨,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新叶。塑胶操场上一个班的孩子正在跑步测试,看上去是高年级。
闻雨落和传达室大爷打了声招呼,慢慢走进学校。操场对面是他的目的地——五层教学大楼,贴着粉白的瓷砖,中间两根红得发糙的大柱子,照例也贴着瓷砖。很夺目,很俗气。
闻雨落径直朝大楼走去,路过跑道时看到好几个或绿或蓝的人影瘫地上。三中的校服是典型的中国国情运动服,男生蓝白相间,女生绿白掺杂,很宽松,足以掩盖任何豆蔻年华的腰线腿线,因此无疑又很难看。
去年,女儿草草刚入学的时候,闻雨落第一次看她穿校服,立即被一口茶噎到,差点没上来气。虽说草草也不是那种粉嫩可爱的漂亮娃娃,但好歹也是个女孩,还具备朦胧的审美意识。突然被这行头一套,活脱成了一只小青蛙,还不是城里的青蛙!若说纯乡土气息也成,好歹有种淳朴的美,可这校服偏走寻常路,从里往外冒着城乡结合部的俗气!
——这个学校的审美风格从来就是如此无畏又无惧。
今天,他是来给草草办转学手续的。
闻雨落走进教学大楼门口的阴影中。尚未入夏的时节,只要没了阳光,一丝阴凉之气便侵上身来。
闻草草,初一三班,教室就在三楼左拐第三间。闻雨落信步走上楼,准备先看一眼他家闺女。
说实在的,就他而言,若非一纸调令接到手,不日就得去南方工作,他可不打算搬家。怎么说,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学校。老师也不折腾他,草草又乖得像头小绵羊。
回想草草读小学的时候,他一路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辱?那真是委屈无处可倾诉,含泪远目。
多少次,他被各个年级的老师请去办公室喝茶。
“你是闻草草的爸爸是吧?”
“是是,老师,您有什么事吗?”
“闻先生,你看看你家草草这次的作文,《我的爸爸》。”
闻雨落翻开宝贝女儿的作业本,那么幼稚的字迹,他打心眼里爱!
“没错,她是写我是她爸爸,还写我是最好的人!”闻雨落边看边臭美。
“闻先生!”老师的语气激烈起来,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老鼠的女儿怎么能不打洞”的无奈气息,“你仔细看看,闻草草同学这里写着,她的爸爸是神仙!”
“啊……这个有点夸大……小孩子不懂事啊,不懂事……”闻雨落点头哈腰地诚恐惶恐,保证回去好好教育女儿:写作文不可以胡编乱造。
闻雨落是个实在人,回去车库里找到草草,真的就跟她谈心了。
他沉痛严肃地跟女儿说,孩子啊,爸爸虽然活了两千来年,也没见老,这是因为我死的那天,我的上级找到我,说我活着的时候做了好人好事,比如去扶被手推车撞到的老奶奶什么的,所以我好人有好报,我就不用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我呢,就是神仙了,级别也不高,就是个土地爷什么的。
九岁的草草打小听这故事,熟得很。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边把自行车组装回去,时不时的配合着点几个头。
闻雨落回想了一下自己说的话,意识到好像还是在误导孩子,于是咽了口唾沫继续解释:但是,草草你听好这个“但是”啊!——但是,他们又没有空缺的土地爷名额。神仙一个个都干活着也不死的,人数越来越多,职位就没了,我要上任,那该怎么办呢?你看现在弄个车牌都得排号,爸爸我要成为神仙当然也得排号。这不,这两千多年的,爸爸一直在排号呢!
所以,爸爸还不是神仙,爸爸只是个候补的,用现在话讲,那叫“待业青年”。爸爸还得努力工作养活你呢!
草草于是突然停了手头的活计,转头看着爸爸。
那个眼神,说实话,看得闻雨落内心一阵抽搐。
这么些年了,他闻雨落在乎过什么?可如今,女儿一个同情的眼神他就心如刀割。
他现在不淡定了啊……
闻雨落忍不住喃喃地补充一句:“将来有一天……爸爸就会当神仙了!当然,这个将来……谁知道是几万年……”
草草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爸爸,你一定会当上神仙的!”
多懂事的孩子!这么小就会安慰人!
闻雨落有些心酸,还有些心虚,摸鼻子躲一边不吭声了。
于是,闻草草继续以她爸爸为骄傲,闻雨落继续被老师找:
“闻先生,您女儿居然在班会上演讲说,她的梦想,是长大要给神仙大叔修电动自行车!”
“闻先生,您是单亲家庭这我也很同情,她妈妈去世的事,唉,对不起……但是你能不能不给草草讲封建迷信故事?草草的妈妈怎么会是女鬼?”
“闻先生,今天闻草草居然跟同学说她家有地精,同学不相信,她还打人家!脑门都划破了!什么是地精?您跟我说说!”
“闻先生,闻草草今天拆碎了我们的幻灯机!请你立刻赔偿学校!我们也不要钱,我们只要幻灯机!”
那几年,闻雨落的付出和遭遇的反差,只能用“窘迫”一词来形容。
——整整小学五年,他被称为“好妈妈之友”,因为他总跟一票女人家一起在学校劳动,擦玻璃扫地,干活积极,就为了跟老师拉近关系,能对草草好点。
——六年级,他成了“盗版辅导教材”,因为他替草草写作业,结果换来老师好一堆大叉,作业本上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所以,草草是个怪丫头,他就是个囧爸!她祸害学校的设备也就罢了,闻雨落赚工资就是为女儿花的。只是每次的家访,每学期的家长会,他都被小他两千多岁的女老师批评得跟孙子似的。
至于成绩这事儿……有智慧的家长就得学会平常心。别的孩子得98分哭鼻子,他家草草三年级数学得了90分,他们爷两个就去吃大餐。
闻雨落那晚喝了点米酒就醉了,拍着餐厅的饭桌大声说:知道什么是90分吗?90分就是优秀!那帮老师还说我女儿笨,脑子不好使不着调……我女儿才不笨!我女儿就是“优——秀”!优秀的优!优秀的秀!
酒醒了以后闻雨落发现草草两天没说话,后来就再也没得过90分。
这个事情,被人称为“90分醉酒事件”。
这个也不能怪他,饿了好多年,突然有大餐吃,一顿就给吃撑了,胃就吃坏了。穷人乍富,得意忘形,一下没忍住。
看着草草的背影,闻雨落宽面条泪……
终于终于,小学六年熬过去了!一年前,闻雨落拒绝了小学老师要草草留级的要求。
“咱家世代忠良,怎好意思多占国家的义务教育资源!”他义正言辞地把六十郎当分毕业的草草送上了初中。
得益于义务教育对口直升政策,这初中居然还是个重点中学。闻草草这样破坏力闻名遐迩,成绩拖平均分后腿的学生,重点班甭想,放牛班就是给她预备的。
放牛班呢,好处多多。笨孩子一扎堆,就特容易使老师产生怀才不遇、明珠蒙尘之感。对差生,他们也就没那么多三四五六的要求,只要娃不吵不闹,干脆就不咋管。闻草草本来也不是调皮捣蛋型的学生,充其量算是“脑电波和正常学生不一个频率”。就算她偶尔损坏一点学校的东西,那也有家里人负责赔偿。何况她还挺积极认真的——劳动,于是班主任胡老师赏了她个卫生小组长干干,专门负责第二组共四个人值日。
这年头,千万别把小组长不当班干部!闻草草同学多年被老师当成批评典型,大事小事找家长。虽说她的家长从来都是化屈辱为斗志,护犊子心切,但孩子内心怎么说都是挺受打击的。现在被老师这么稍稍一激励,居然大规模进步。
一年来,她也不损坏学校财产了——不管拆什么,老师发现前组装回去就好;她也没跟同学打过架了——不管揍谁,揍到他不敢告老师就成;她的成绩也不吊车尾了——不管哪科,只要及格就能在放牛班混个中间水平!
于是这一年来,闻草草同学虽然还是爱一个人泡车库,摆弄各种设备零件,但脸上时不时地还洋溢着甜美的微笑,也没有一味地默不作声,需要的时候也能跟大家侃侃而谈了。草草同学,如同春日里的小草,在角落里悄么几的努力生长着。闻雨落眼里看着,心里美着——他这么容易满足的人,难道还会奢求别的什么?
闻雨落步子轻快地走上三楼,小步溜到一三班后门窗那儿瞄一眼,立刻就看到他家草草了,靠窗最后一排,胳膊撑着脑袋,眼睛睁大了瞪着老师,正在努力听讲。
语文课,是闻草草最痛苦的课程。
闻草草从来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一边说这个文章写得好啊真好啊,一边嘁哩喀喳把人家砍成八大块(划分段落),每一块还给起个名字(段落大意)。往哪儿砍,取什么名字,老师说的才对,学生说的就不对。
最要命的是,她闻草草甭管拆什么机器,最后总得组装回去,还得保证运转得比原先好!可这语文老师,管拆不管装的。讲完一篇课文,留下一地画标记的尸块四仰八叉。
她对语文课的印象,就应了那句歌词:“语文的心思草草你别猜!别猜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既然不明白,那就死记硬背好了!闻草草用郭大侠当年背《九阴真经》的执着和语文艰苦奋战。
闻雨落眼角带笑地看着窗边的小女娃。阳光映着她微卷的及肩黑发,逆光看去,蒙蒙的一圈金色光晕。这就是十三年前梨花树下捡来的小姑娘,那时候又小又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要不是闻雨落这个奶爸超级合格,估计孩子早就见阎君去了。
当年奄奄一息的小婴儿,现在也长这么大了!
截然不同于同龄少女的气质,沉默又冷静。
自己家的孩子,永远都是块宝!
这些年当奶爸的种种辛苦、各样委屈,在看到闺女的那一刻,立刻烟消云散,心中只有淡淡的暖意在涌动。
闻草草同学,完全不知道她爸爸正在后门边上忆苦思甜。旁边几个学生已经趴桌子呼呼,只有她还能维持听讲的姿势,但眼睛再也没法睁那么大了。
在与瞌睡虫做艰苦斗争的漫长过程中,闻草草,再次惨败。
只见她的眼皮很努力地撑开一丝缝,随即又沉重地掉下来,被下眼皮用力黏住。
语文老师的声音,怎么就这么催眠……
但她很给老师面子,夹着笔的手托住腮,胳膊折起,和脑袋支成最牢固最稳定的三角形,确保了脸始终朝向黑板。
面朝黑板,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