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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人生只似风飘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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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锁门,围炉而坐,赏着瑞雪,欢庆着新的一年,憧憬着来年的丰收,他却躺在雪地里,木然地看着满天飞雪飘下,远处一只被猎人打瞎了一只眼睛的老狼正徘徊估量着彼此的力量。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太累了,就这样睡去吧!娘亲、弟弟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
弟弟的哭泣声传来:“爹爹,我的名字不叫刘询,我不要做卫皇孙,我是你的华儿……大哥,救我,大哥,救我……”都说虎毒不食子,可他亲眼看到父亲为了不让弟弟说话泄漏身份,把弟弟刺哑,那个三岁的小人儿,被人抱着离开时,似乎已经明白他心目中最聪明的哥哥这次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没有眼泪,只一直望着他,眼内无限眷念不舍,弟弟还努力挤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嘴一开一合,却没有一点声音,可他听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吗?他的视线模糊,他想擦去眼泪,努力看清楚弟弟,可双手被缚……

仇恨绝望会逼得人去死,却也会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只半瞎的老狼想咬断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来年春天,可最终却死在了他的牙下。当人心充满了仇恨和绝望时,人和野兽是没有区别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聪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

……

刘病已脸贴着地面,昏醉了过去,手仍紧紧地握成拳头,像是不甘命运,欲击打而出,但连出拳的目标都找不着,只能软软垂落。

屋内的灯芯因为长时间没有人挑,光芒逐渐微弱。昏暗的灯光映着地上一身污渍的人,映着屋外丰姿玉立的人。时间好像静止,却又毫不留情任由黑暗席卷,“毕剥”一声,油灯完全熄灭。

孟珏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云歌嘟囔了一声,他才惊醒。云歌似有些畏冷,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他将云歌抱得更紧了些,迎着冷风,步履坚定地步入了黑暗。

孟珏抱着云歌到许平君家踢了踢门,许母开门后看到门外男子抱着女子的狎昵样子,惊得扯着嗓子就叫,正在后屋喂蚕的许平君立即跑出来。

孟珏盯了许母一眼,虽是笑着,可泼悍的许母只觉如三伏天兜头一盆子冰水,全身一个哆嗦,从头寒到脚,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平君,病已喝醉了,有空过去照顾下他。”

孟珏说完,立即抱着云歌扬长而去。

“孟大哥,你带云歌去哪里?”

孟珏好像完全没有听见许平君的问话,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云歌醒来时,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和刘病已喝酒,怎么就喝到了孟珏处?

躺在榻上,努力地想了又想,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些事情,却又觉得肯定是做梦。

在梦中似乎和刘病已相认了,看到了小时候的珍珠绣鞋,甚至握在了手里,还有无数个记得吗?记得吗?似乎是她问一个人,又似乎是一个人在问她。

“还不起来吗?”孟珏坐在榻边问。

云歌往被子里面缩了缩,“喂!玉之王,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们男女有别!我还在睡觉,你坐在我旁边不妥当吧?”

孟珏笑意淡淡,“你以为昨天晚上是谁抱着你过来?是谁给你脱的鞋袜和衣裙?是谁把你安置在榻上?”

云歌沉默了一瞬,两瞬,三瞬后,从不能相信到终于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扯着嗓子惊叫起来,“啊——”拽起枕头就朝孟珏扔过去,“你个伪君子!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什么谦谦君子?”

孟珏轻松地接住枕头,淡淡又冷冷地看着云歌。

云歌低头一看自己,只穿着中衣,立即又缩回被子中,“伪君子!伪君子!以前那些事情,看在你是为了救我,我就不和你计较了,这次你又……你又……呜呜呜……”云歌拿被子捂住了头,琢磨着自己究竟吃了多大亏,又怎样才能挽回。

孟珏的声音,隔着被子听来,有些模糊,“这次是让你记住不要随便和男人喝酒,下次再喝醉,会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云歌蒙着头,一声不吭。想起醉酒的原因,只觉疲惫。

很久后,孟珏叹了口气,俯下身子说:“别生气了,都是吓唬你的,是命侍女服侍的你。”

隔着不厚的被子,云歌觉得孟珏的唇似乎就在自己脸颊附近,脸烧起来。

孟珏掰开云歌紧拽着被子的手,轻握到了手里,像捧着梦中的珍宝,“云歌,云歌……”

一叠叠,若有若无,细碎到近乎呢喃的声音。

似拒绝,似接受。

似痛苦,似欢喜。

似提醒,似忘却。

却有一种荡气回肠的魔力。

云歌不知道孟珏究竟想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心的一角在溶化。

云歌心中慢慢坚定,不是早已经有了决定吗?事情临头,却怎么又乱了心思?对大哥要成家的事情最难过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许姐姐。

云歌找到许平君时,许平君正和红衣一起在屋中做女红。

“许姐姐。”云歌朝红衣笑了笑,顾不上多解释,拽着许平君的衣袖就往外走,看四周无人,“许姐姐,大哥要成家了,昨天一个伯伯来找大哥说了好一会儿话,说是要给大哥说亲事。这事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如果有孟珏帮忙,也许……”

云歌一脸迫切,许平君却一声不吭,云歌不禁问:“姐姐,你……你不着急吗?”

许平君不敢看云歌,眼睛望着别处说:“我已经知道了。你说的伯伯是张伯伯,是我爹以前的上司,昨天晚上他请了我爹去喝酒,爹喝得大醉,很晚才回来,今日清醒后,才稀里糊涂地和我娘说,他似乎答应了张伯伯一门亲事。”

云歌轻轻啊了一声,怔怔站了一会儿,抱着许平君跳起来,笑着说:“姐姐,姐姐,你应该开心呀!我昨天亲耳听到大哥说一切都听张伯伯做主,像对父亲一样呢!父母命,媒妁言,都有了!”

许平君看到云歌的样子,轻揉了揉云歌的头,笑了起来,三分羞三分喜三分愁,“我娘还不见得答应,你知道我娘,她现在一门心思觉得我要嫁贵人,哪里看得上病已?”

云歌嘻嘻笑着:“不怕,不怕,你不是说张伯伯是你爹以前的上司吗?张伯伯现在还在做官吧?你爹既然已经答应了张伯伯,那一切都肯定反悔不了,你娘不乐意也不行。实在不行,请张伯伯那边多下些聘礼,我现在没钱,但可以先和孟珏借一点,给你下了聘再说,你娘见了钱,估计也就唠叨唠叨了。”

许平君笑点了点云歌额头,“就你鬼主意多。”

刘病已刚见过张贺,知道一切已定。回忆起和许平君少时相识,到今日的种种,心内滋味难述。平君容貌出众,人又能干,嫁给他,其实是他高攀了,可是纵然举案齐眉,到底……

刘病已暗嘲,他有什么资格可是呢?

许平君看见刘病已进来,立即低下了头,脸颊晕红,扭身要走。

刘病已拦住了她,脸上也几分尴尬,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的样子,许平君的头越发垂得低。

云歌看到二人的模样,沉默地就要离去。

“云歌,等等。”刘病已看了眼许平君,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是一对镯子。

“平君妹子,你是最好的姑娘,我一直都盼着你能过得好。你若跟着我,肯定要吃苦受罪,我给不了你……”

许平君抬起头,脸颊晕红,却坚定地看着刘病已,“病已,我不怕吃苦,我只知道,如果我嫁给了别人,那我才是受罪。”

刘病已被许平君的坦白直率所震,愣了一下后,笑着摇头,语中有怜:“真是个傻丫头。”

他牵起许平君的手,将一只镯子拢到了许平君的手腕上,“张伯伯说这是我娘带过的东西,这个就算作我的文定之礼了。”

许平君摸着手上的镯子,一面笑着,一面眼泪纷纷而落。这么多年的心事,百转千回后,直到这一刻,终于在一只镯子中成了现实。

刘病已把另外一只镯子递给云歌,“云歌,这只给你。听说我本来有一个妹妹的,可是已经……”刘病已笑着摇摇头,“大哥想你拿着这只镯子。”

云歌迟疑着没有去接。

许平君隐约间明白了几分刘病已特意当着她面如此做的原因,心里透出欢喜,真心实意地对云歌说:“云歌,收下吧!我也想你戴着,我们不是姐妹吗?”

云歌半是心酸半是开心地接过,套在了腕上,“谢谢大哥,谢谢……嫂子。”

许平君红着脸,啐了一声云歌,扭身就走。

云歌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跑向自己的屋子,进了屋后,却是一头就扑到了榻上,被子很快就被浸湿。

“你知道女子送绣鞋给男子是什么意思吗?”

“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记住。”

“以星辰为盟,绝无悔改。”

“下次再讲也来得及,等你到长安后,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听你讲故事。”

从她懂事那天起,从她明白了这个约定的意义起,她就从没有怀疑过这个誓言会不能实现。

她一日都没有忘记。

她每去一个地方都会特意搜集了故事,等着有一天讲给他听。

她每认识一个人,都会想着她有陵哥哥。

她每做了一道好吃的菜,都会想着他吃了会是什么表情,肯定会笑,会像那天一样,有很多星星溶化在他的眼睛里。

她一直以为有一个人在远处等她。

她一直以为他也会和她一样,会在夜晚一个人凝视星空,会默默回想着认识时的每一个细节,会幻想着再见时的场景。

她一直以为他也和她一样,会偏爱星空……

言犹在耳,却已经人事全非。

原来这么多年,一切都只不过是她一个人的镜花水月,一个人的独角戏。

屋外,孟珏想进云歌的屋子,大公子拦住了他,“让云歌一个人静一静。小珏,好手段,干净利落!”

孟珏笑:“这次你可是猜错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刘病已的事情,这世上知道最清楚的莫过于你。”

孟珏笑得淡然悠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再反驳,“面对如今的局势,王上就没有几分心动吗?与其荒唐地放纵自己,不如尽力一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真愿意沉溺在脂粉香中过一辈子吗?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本就该激扬意气、指点江山。”

大公子愣了一下,笑道:“你当过我是藩王吗?别叫得我全身发寒!很抱歉,又要浪费你的这番攻心言语了。看看刘弗陵的境况,我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先皇心思过人,冷酷无情,疑心又极重,天下间除了自己谁都不信,会真正相信四个外姓的托孤大臣?他对今日皇权旁落的局面不见得没有预料和后招。刘弗陵能让先皇看上,冒险把江山交托,也绝非一般人。看他这次处理‘刺客’事件,就已经可窥得几分端倪,霍光迟迟不能查清楚,刘弗陵却一字不提,反对霍光更加倚重,桑弘羊暗中去查羽林营,他只装不知,上官桀几次来势汹汹的进言,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刘弗陵什么都没有做,就使一个意外的‘刺客’为他所用。我警告你,把你越了界的心趁早收起来,我这个人胆子小,说不定一时经不得吓,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大公子顿了顿,又笑嘻嘻地说,“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孟珏对大公子的答案似早在预料中,神色未有任何变化,只笑问:“王上什么时候离开长安?”

大公子也是笑:“你这是担心我的生死?还是怕我乱了你的棋局?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操心,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孟珏微笑,一派倜傥,“大哥,你的生死我是不关心的,不过我视红衣为妹,红衣若因为你有了半点闪失,我会新账、老账和你一起算。”孟珏说话语气十分温和,就像弟弟对着兄长说话,表露的意思却满是寒意。

大公子听到“大哥”二字,笑意僵住,怔怔地看了会儿孟珏,转身离去,往昔风流荡然无存,背影竟是十分萧索,“长安城的局势已是绷紧的弦,燕王和上官桀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你一切小心。”

孟珏目送着大公子的背影离去,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地看着大公子消失在夜色中。

孟珏立在云歌门外,想敲门,却又缓缓放下了手。

背靠着门坐在台阶上,索性看起了星空。

似乎很久没有如此安静地看过天空了。

孟珏看着一钩月牙从东边缓缓爬过了中天。

听着屋内细碎的呜咽声渐渐消失。

听到云歌倒水的声音,听到她被水烫了,把杯子摔到地上的声音。

听到她走路,却撞到桌子的声音。

听到她躺下又起来的声音。

听到她推开窗户,倚着窗口看向天空。

而他只与她隔着窗扉、一步之遥。

听到她又关上窗户,回去睡觉……

孟珏对着星空想,她已经睡下了,他该走了,他该走了……可星空这般美丽安静……

云歌一夜辗转,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盹,天边刚露白,就再也睡不下去,索性起床。

拉开门时,一个东西咕咚一下栽了进来,她下意识地跳开,待看清楚,发现居然是孟珏。

他正躺在地上,睡眼蒙眬地望着她,似乎一时也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地。

一瞬后,他一边揉着被跌疼的头,一边站起来向外走,一句话都不说。

云歌一头雾水,“喂,玉之王,你怎么在这里?”

孟珏头未回,“喝醉了,找大公子走错了地方。”

云歌进进出出了一早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一直想不分明。后来才猛然发觉,从清早到现在没有见过大公子和红衣。推开他们借住的屋门,墙壁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告辞,不送”。

许平君问:“写的什么?”

“他们走了。”

两个人对着墙壁发了一会儿呆,许平君喃喃说:“真是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倒是省了两个人的喜酒。”

云歌皱着眉头看着墙上的字,“字倒是写得不错。可是为什么写在我的墙上?他知不知道糊一次墙有多麻烦?”

许平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可惜大公子既不是才子,也不是名人,否则字拓了下来,倒是可以换些钱,正好糊墙。不过这些他用过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可以卖到当铺去。”

云歌和许平君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人,这几日又和红衣、大公子笑闹惯了,尤其对红衣,两人都是打心眼里喜欢。不料他们突然就离去,云歌和许平君两人说着不相干的废话,好像不在意,心里却都有些空落。

“云歌,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红衣?”

“有热闹的时候呗!大公子哪里热闹往哪里钻,红衣是他的影子,见到了大公子,自然就见到红衣了。”

许平君听到“影子”二字,觉得云歌的形容绝妙贴切,红衣可不就像大公子的影子吗?悄无声息,却如影随形、时刻相伴,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却是一愣,心中触动,不禁叹了口气。

云歌问:“许姐姐?”

许平君指了指云歌的脚下。

恰是正午,明亮的太阳当空照,四处都亮堂堂,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影子却几乎看不见。

云歌低头一看也是叹了口气,不愿许平君胡思乱想,抬头笑道:“好嫂嫂,就要做新娘子了,大红的嫁衣穿上,即使天全黑了,也人人都看得见。哎呀!还没有见过嫂嫂给自己做的嫁衣呢!嫂嫂的能干是少陵原出了名的,嫁衣一定十二分的漂亮,大哥见了,定会看呆了……”

许平君脸一红,心内甜蜜喜悦,却是板着脸瞪了一眼云歌,转身就走,“一个姑娘家,却和街上的汉子一样,满嘴的混账话!”身后犹传来云歌的笑声:“咦?为什么我每次一叫‘嫂嫂’,有人就红脸瞪眼?”

许平君不曾回头,所以没有看到欢快的笑语下,却是一双凝视着树的影子的悲伤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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