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庞然大物
漫长的梯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攀爬,他们似乎低估了它的难度,虽与水洼不同,但也绝不是个轻松的活。它的垂直、狭窄,与平时里他们习惯的楼梯有很大的区别,墨城里的梯子,是有一个略高于平行的坡度,走起来,人很轻松地向前,而此时,他们就更像是垂直挂于墙壁上,身体必须紧紧贴着梯子,才不至于担心突然滑落到底,摔个粉身碎骨。
目测无法估计梯子的实际高度,流浪看见了高处的黑暗少了亮度,那应该就是梯子的尽头,这样高度的建筑物他是第一次见到,对于它,心中只有疑问和不安。在光滑的梯子上,他略大于平常人的脚掌用力吸裹着梯子,还算安稳。
“嘿,小是撑住,一定要用手臂挂着,一阶梯一阶梯地爬,不急躁,注意力集中,别往下看!毒霍小心!瑞儿我还等着你来给我挠痒痒呢!”流浪侧着身体俯视了一眼底下,垂直的高度,阻碍了他的视线,无法看清瑞儿和毒霍。
“大汉子,你别掉下来,牵连无辜!”瑞儿大声喊道,在绝对安静的半空中,显得特别突兀。
落在流浪脚下的叶不似只感觉到心在瘦骨嶙峋的胸腔里咚咚直跳,额头直冒冷汗,一滴滴往下坠,若是平时,他一定好好享受汗流浃背的滋味,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但此刻筋疲力尽,无暇顾及,过度用力的手臂仍结实地挂住梯子,踩着的梯子最为吃力,梯子上的水迹、手上的汗渍,他们鞋子的湿漉,混合在一起,滑溜溜地,没有摩擦力,他恨不得脚下生钉。胳膊处肌肉传来酸疼,就像是拔河一样往不同的两个方向拉扯。平rì工厂的工作,都是机械化生产,居民只需要负责检查验收发送等部分,并不是体力活。叶他感到体能在消失殆尽,可他不能放松,后面还有瑞儿和毒霍,这个高度掉落,他不敢想象。决不能有所松懈,可多想放松一下,哪怕只是几秒。
鱼人擅长在水里折腾,在爬梯子这件事情上,没有半点优势,他不在乎丢脸这回事情,毒霍明白这有些为难自己,但胜在他的体力还不错。实在是他有些畏高,往下望去,漆黑一片,心脏就扑腾得越快。在地面上,同样漆黑,可挂着的姿势,无法佯装忽视高度,悬空的感觉反而更清晰,手心里不停地流出大量的汗水,滑不溜的不锈钢,必须用手肘处勒住梯子,身体的重量被抽空了,轻乎乎地,脚底必须在梯子上反复触碰至有疼感,才能肯定自己踩实了。
“谁在哭!”毒霍冲上嚷叫。
谁都没有回答他。或许是因为毒霍恐惧极了,竟然不知是自己在啜泣。
“是空中发出的声响,不是哭声!”
四人中,反倒是瑞儿,如履平地,轻松自在。她习惯在防寒衣外,自己添加鞋底和手套,凹凸粗糙表面,增大了不少摩擦阻力。
大家都憋着一口气,硬撑到顶,过程中谁都不敢大意半分,毕竟那无疑自杀。流浪爬上平坦的顶部,侧身贴在45角斜处探出上半身弯下腰,拉上每个人。来不及顾及顶部上的究竟,各自四脚朝天,泄气般皮囊,瘫软在平坦处,紧绷过度的肌肉,由于突然的松懈,各种知觉瞬时加剧恢复,疼痛感袭来,意志力顷刻为零,没有谁这时候有闲情去欣赏高处风景。
流浪体力最快恢复,起身,环视一圈,除中间有个高出一米左右,直径一臂长的圆柱形不锈钢突出部分,放眼望去空荡荡,连快破铁残渣都没有。对于如此光洁平坦的顶部,大家似乎颇为失望,使劲爬上来,可不是为了检验体能的。
“丫地,这地方,更穷得jīng光,连个鸟笼影子都没有......”流浪碎碎念,但心中的jǐng惕丝毫不减。
“这...这...我们总不能来逛一逛,就下去吧...‘毒霍往外望了一眼那直溜溜地梯子,实在心有余力不足,脚一直犯软,可不想这么快,再来一次酷刑。简言之,他喜欢深度厌恶高度,在这没有流水的地方,唉。
“我是没有办法...腿软绵绵,好累好累,要下去,你们自便啦...”瑞儿以顶为床,舒坦地枕着手臂,打算养神。
“这大圆桶,里面装着什么?”叶不似几乎虚脱,全身肿胀发疼,双眼打量着流浪的位置,视线范围尽是黑乎乎一片,但他能听到流浪平稳中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不管是什么,只要不食人就好,要不你这身细皮嫩肉,可就是一顿美味了!”流浪又恢复平时那一副痞气。
“食人怪物,可不挑嘴...你挨得近,还是紧张自己,一不小心就成深夜里的小点心,我可不舍得啊没了个肉垫子”瑞儿已站起来jǐng惕地看着凸起处,jīng神抖擞。
“我会好好保护自己这身垫子!”流浪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本能想回击点什么,但看着这个女孩一路来,每当自己困惑不安时,她总是与自己并肩,像一股力量,只要有需要就能汇集成团,硬是咬牙吞了回去,忍下了斗嘴的冲动。她是第一个,与自己并肩的战友,无疑是弥足珍贵,以往独来独往的生活,孤单是全部的味道。
休息了约莫大半个钟,四个人的体力几乎都恢复,纷纷围着趴在圆桶上,胡乱猜测里面的玄机,如果可能,他们真想扒拉了它,无奈找不到出力点。
有个圈子套在圆桶的外缘,本以为那是打开圆桶的手柄,可四个人使出全部力气,那桶子纹丝不动,比黑暗更沉默。
“这怪物,不会是实心的吧!”毒霍很无奈,怎么说,他也不算娇小。
“也许是个大钢鼓,用来震慑居民,这就是墨城最大的秘密?”瑞儿想象力有限,她可不喜欢思想。
“啊...噢...‘手指关节的疼痛难忍,叶不似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怎么会拿肉做的手指去挑战钢做的圆桶呢?
流浪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发现略红肿外,并无大碍。
“嘘嘘,有声音!”叶不似对声音的认知是极为有限的,他只能说有声音,却无法比拟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在哪里”毒霍只觉得高处的安静十分骇人,并不知道叶不似的耳力异于常人。
当大家专注听辨声音时,“哐啷...哐啷...”有节奏的巨响,听到的那一刻,反shè地立即抓住钢圈,不敢呼吸,如临大敌,却不知道敌人是谁。抓住钢圈,不仅是因为恐惧更是为了确定他们四个人至少是在同一处。其实这声音,音量绝没有到震耳,但在黑暗和安静里,突然响起,被人的心理放大了无数倍。
“大家抓紧,跑已经来不及了...‘流浪几乎是命令。那几百阶的梯子,逃肯定是无望,除非他们愿意纵身一跃。
八只眼睛,朝四个不同方向,用力盯着,无力感袭遍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气氛异常诡怪。
除了那声响,四周并无异样,就在他们神经刚有一点儿松弛之际,黑暗里传来一阵铁链撞击的声响,仿佛怪物苏醒,活动了筋骨。若不是因恐惧,腿钉在了地板上,毒霍真想朝那延伸向下的黑暗里,纵身一跃,至少留有尸体。
命悬一线,他们知道;凶手是谁,他们渴望知道。
“水在跑步!”叶不似冲着流浪的后脑喊到,或许是想让自己大喊出的音量减缓他快挤出喉咙的害怕,克制住脆弱极易奔溃的情绪。
黑暗是可怕的,但不致命,但躲在黑暗里的敌人,犹如穿着隐形的盔甲,窥视着躲在桶顶的小不点儿,他们只能摆好姿态任人宰割。
“你白痴啊,水怎么跑!”瑞儿骂道。
“水在动!”叶不似确定自己听到了。
“水被排开了......‘流浪相信叶不似的听觉,就像相信在黑暗里自己的眼睛,只是很多时候,生活在黑暗里的他们无法形容清楚一件事情,只能是自己最为简单的感觉。
“天啊,这怪物要掉进水里了!”毒霍尖叫
他们都感觉到不锈钢怪物正在缓慢下降,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不锈钢圈,四个人的身体迅速靠拢,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黑暗里除了流浪,他们只能依靠声音确定彼此的位置。到了水里,或许就安全了,毒霍祈祷着。怕只怕,这庞然怪物,突然张开大口,他们这点体积还不够他饱餐一顿。
“啊...啊...”
怪物疾速降落,哗啦啦的水声,哐啷哐啷的铁链声,同时奏响,响彻在黑暗里,异常刺耳惊人。速度的加剧,使他们的身体在空中飘了起来,就像栓在钢圈上的四把纸做的小钥匙。
“用力抓紧,别松手!”流浪再次命令。
他没有多余的手再去兼顾叶不似或任何一个人。钢圈光溜溜地,抓在手里,随着下跌,变得异常大力,在手心里钻来动去,极力想要挣脱。为了不让它挣脱,他们的手指锁紧了掌心里。
水劲迎面而来,越来越大劲。
墨城里第一次有风。
这应该就是风,原来这就是风,如此的锋利,就像刀子一样。、
他不喜欢风,这和书里柔情似水的风不一样,像成魔的风刀,夹杂着水味,如果不是湿润,没有人知道那是谁--什么样的怪物,令无形的水,脱胎换骨,塑成尖锥子,扎进皮肤里。
他们顾不上脸上的疼,身体上的防寒衣减少了攻击。
扑面而来急切冲刺的风,把他们90度转弯,此刻他们的双脚悬落进了黑暗的天穹中,双手锁住了钢圈,脸上的五官被乱七八糟的挤压,朝地下,撞去。
“啊...啊...啊”没有人矜持,歇斯底里狂喊,好像这样能喊出心底的恐惧。
他们听不到自己的尖叫声,来不及害怕,忘记了一切,脑袋里彻底地刮空了,风迅速刮走了他们的思想,掏空了他们的身体。
水锥子不像刚才那么锋利,似乎变钝大了,水跑进了鼻子嘴里眼里。
猛然间,他们呛进去好几口水,毒霍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掉进水了,可机器还在下沉。
水越来越大势,围住了他们的上半身、腰际、臀部,大腿......
钻进水里的不锈钢怪物,似乎变得迟钝了,不似刚才的凶残,仿佛像个受害者一样躲在水里,轻轻地啜泣。
他们醒悟过来,立即转身,钻出水面。要不就这样傻傻地紧抓钢圈,一直溺入水中,不知死期。
露出水面,他们贪婪呼吸,温和的水面,除了在转动的水圈,似乎刚才什么都未发生过。
变化真是惊奇,前一刻,他们还抓着钢圈,像钢圈带着纸条钥匙;这一刻,他们像站在大钢饼上的棍子,下半身浸在水中。
不锈钢怪物没入水中,停了下来,无声无息,仿佛刚才一切是他们的幻想。
“咿呀,怪物,怎么不动了?”瑞儿甩了甩头。
“他好像突然睡着了!”叶不似听不到其他声音,除了他们自己的。
“现在,怎么办?”毒霍问。在水里,他那颗几乎碎了的心,又完整了。
任何人或动物,对于自己熟悉或有经验的环境,总是容易迷失在安全感里。
“墨城里怎么还有这么大的河,能装下如此庞大的怪物?”流浪对这个城市感到从未有的陌生。
“这河的水冷得刺骨!”叶不似说。
人不再害怕后,什么感觉都敏锐了。其他三人也感到了,这河里的水,和街河里的水不一样。虽然街河里的水说不上暖和,但绝感觉不到寒冷。
“这绝对不是街上的河,绝不是!”瑞儿不敢保证自己了解完整的墨城,但东南西北的街河,她有信心能辨识。
“可它就在......”毒霍吞会了想说的话,其他想说,这就是街上的河,可他自己都不信。水是他最了解的东西,这条大河的水较为浑浊,水质也有别于街河里的水,更似死亡区深处的水。
是啊,他们无论怎么想,也不明白,街和街之间,这么有一条这么宽而深的河。街上的河,是轻易能触碰到底的,但现在他们不知道能装下怪物的河究竟有多深?
鱼人只是更容易适应深水中的生活,与水共存,但不代表他们无所畏惧。死亡区深处水里,许多秘密鱼人并不了解,许多地方鱼人还未涉及。他们对深水敬爱又畏惧。
本来以为爬上怪物,就能窥视一二,辛苦一番,非但什么都未得知,还遭了一回罪,幸好大家都无恙。没有人再觉得墨城是个死物,他们开始谨慎了,之前的冲动,显得相当幼稚,危险最易让人蜕变成熟。这个城市就像个高深莫测的敌人,他们正在它肚子里,顺便他决定什么时候进食。任何不锈钢死物,都意味着瞬间苏醒,也许哪天,这个城市里所有鸟笼般的房子全部飞向黑暗无底的天空,他们也不会有任何诧异。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该有多恐怖。
谁都不敢再往下乱想。
这个叫墨城的城市,究竟隐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不知道,估计居民更无知了。整个城市,所有的建筑物全部使用了不锈钢:大如河、房子、供给站;小若杯子、手表......这意味着什么?假设不锈钢是活的,那这个城市另外两个特sè“黑暗”和“寒冷”呢?他们会不会也突然有了生命,变得极度恐怖,不似原来的平静。
思考,只是让不解的事情,衍生出更多的不解,思考任何一个不解,又继续衍生更多的不解......
索xìng坐在钢圈边缘,让下半身浸入水中,企图让寒冷为他们心中的不解降温,如果能冷冻该多好。他们谁也不开口说话,不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无知被看穿,而是心中对原来的固有的甚至理所当然的安全感,逐渐转变为隐患,成为不定时的危险。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仍旧黑暗且寒冷的城市,突然只剩黑茫茫得陌生,就像面对着一个认识了无数年却一点都不曾了解的人。
他们曾都很自信,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伙伴,可现在,没有人再敢这么信任自己了,他们的自信来自他们坚信的直觉,而这种坚信是源于他们的生活经验。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怀疑了,那是有多惶恐的一件事情。
“这河肯定不是街上的河了,但它却在墨城里,说明墨城除了平时的街河外,还有第二种河存在。大家赞成吗?”流浪看了黑暗里的三个人。
“恩,水质不同于街河,倒是死亡区域的水质”瑞儿肯定了他的想法。
“死定了!我们都是**,和不锈钢怎么拼啊”毒霍不喜欢思考任何偏离超脱自己熟悉环境外的事物。
“确实,墨城里各街的河我几乎都游过,就像一个模具里的模型,无乱大小深浅底部都一样,但是这里不是同一模型的.奇怪,我多次来往南部辖区和东部辖区之间,并没有发现这条大河。”瑞儿很纳闷,百思不解,如果真有这条河,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遇见呢?
“会不会是突然出现的,而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察觉?”叶不似相信他们说的话,可脚底下是真实、寒冷的水,这如何解释呢?
“应该不会,如果是突然出现的,那河的位置原是用来做什么:空地?街?供给站?以这条河的面积,那得几条街?如果是空地,以前我们应该能察觉,如果是街,那街上的鸟笼子去哪了?”流浪很快否定了叶不似不切实际的想法。
“或许是被天空里的黑暗给吃了......”叶不似抬头看了看天,仍然是固执的黑sè。
“你是指食鬼?”毒霍脑两旁的鱼鳃颤抖不已。
“食鬼?”
“是什么”
“是一种动物吗?”
毒霍在害怕,他们在黑暗里嗅到了他浑身散发出的恐惧与不安,甚至于他的呼吸都变得异常急促。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动物,能令他光想起就心生恐惧。
“冷静下来,说说那是什么东西?”女孩子的心终究较为细腻体贴,瑞儿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
“食鬼?是吃人的鬼怪吗?”叶不似好奇这个城市里一切,包括未知的危险。平静规矩的生活对他而言早己麻木,刺激新奇是他所渴望的,迫切想打破永不止境的黑暗。
他几乎窒息,显然毒霍陷入了以往的恐惧里。
“嘿,毒霍,看看...是我们...”流浪用力掐住了他的手臂,疼痛唤醒了毒霍,以防他迷失在恐惧里。
突然更静了,他们一路与他相伴,知道毒霍虽然沉闷但不缺乐观,可见那是个极端不堪的回忆。
记忆是最强大的敌人,你无力反抗,因为最可怕是自己的心。回忆这样的过去,痛苦万分......瑞儿抱着他的肩膀,能强烈地感受到他的脊背一直在不断冒冷汗,颤抖。
“那是个可怕的记忆,我以为自己忘记了.”毒霍的脸埋入双掌中,低声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