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
万米高空。波音777像一只翱翔的大鹏。云海像一个个巨大的雪团和棉球,浮在脚下。
曾晓桐经过了一系列办理登机手续和招呼队伍的折腾,已是极度疲惫。他惬意地将身体深陷在柔软的飞机座椅里。眯缝着眼睛。舒适与轻松顿时溢满全身。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摆着一份印制jīng美的彩sè海报。封面是曾晓桐巨大的演出剧照。剧照上的曾晓桐风流倜傥,光彩照人。海报的标题是“běi jīngxx艺术剧院首赴蓝海献演”。
虽然身体疲惫,曾晓桐的心里却舒畅无比。这次率队赴蓝海演出老舍著名话剧,历经了太多的波折。计划一提出便遭到来自剧院内外的反对。最大的担忧是蓝海市的文化基础是否适合话剧演出。那是一个新兴的开放城市,盛行的是流行歌曲,迪斯科。满街的夜总会和迪厅。有人戏称那里是文化沙漠。在剧院自负盈亏的新体制下,如果贸然前往,经济上可能蒙受巨大损失。但是,上级部门却明确要求剧院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挺进蓝海。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话剧团副团长曾晓桐肩上。不知踏破了多少企业的门槛,飞机往返十数次。历经波折后,总算得到了蓝海市一家大型私企的赞助,赴蓝海演出终于得以成行。这家企业出手豪爽,不但包揽了全部演出的场租和费用,还把剧组安排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下榻。别说在被称为文化沙漠的蓝海,就是赴港演出,也从未有过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曾晓桐心里充满了对此番壮行的期待。
曾晓桐正自陶醉。有人轻轻拍打他的肩。邻座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在冲他微笑。那人手拿那份彩sè海报,像是已看了很久。
“对不起。曾老师。惊扰了您的美梦。”
曾晓桐一愣。看此人面生,不记得在那里见过。怎么张口就喊曾老师呢?写在脸上的迷惑早已被对方洞察。那人并不答话,手一指海报上曾晓桐那光彩夺人的剧照。连曾晓桐都乐了。
“曾老师。我将您从美梦中唤醒,是看了这海报,心中兴奋。急于和您聊聊。您不在意吧?”
“哪里会在意。您对我们的演出感兴趣,我求之不得哦。”曾晓桐微笑着和对方攀谈起来。那人递过来一张jīng美的名片,上写着:“蓝海市兆chūn地产集团董事局主席、总裁林兆寒”
曾晓桐好像似曾相识:“啊。有印象。您是蓝海市著名企业家。仰慕已久,今rì幸会!”
“曾老师,您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啊。听说前阵有人找到过鄙公司,但我出国未归。原来就是您带队去蓝海演出啊!真是太好了。蓝海这个文化沙漠急切地盼望你们啊。”林兆寒激动不已,又叹口气道:“哎。可惜我林某机运不佳,错过了与你们结缘的良机啊!”说着,林兆寒用歉疚和遗憾的目光看着曾晓桐。
“林总客气。有您这句话,我们就非常感动了。目前话剧市场很是萧条,我们此番前往,前途未卜。心里没谱啊。您的鼓舞让我们信心倍增啊!”
“好!我此番回蓝海,将推掉所有应酬,去观看你们的演出。有啥困难请不要忘了给我机会啊!”
二人话语投机,兴奋不已。转眼间,喇叭里已传来空姐温柔的提示音:“飞机就要在蓝海鹏湾机场降落了……”
曾晓桐率领的剧组共有38人。连道具带行李,足足有几十个大箱子。因说好对方会直接到飞机下来接。他们便在停机坪上逗留。边呼吸着南国海滨清新湿润的空气,边新奇地欣赏着这座几年间便蜚声海内外的海滨城市那优美的轮廓线。
约好的时间已过。并没车来接。转眼又过了半个小时,仍未见有车向他们驶来。整个停机坪早已空空无人。管理人员开始催促他们离开了。曾晓桐吩咐负责联络的女士夏燕给对方打电话。对方已关机。连打几遍均是如此。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来接他们的车出事了?或者是……?曾晓桐又指示和对方单位联系,仍是无人接听。如是折腾,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对方仿佛从人间蒸发了,再也无有音讯。
难道是对方毁约了吗?那可就糟透了!别是说演出,就连剧组的吃住和能否顺利回京都成问题了。曾晓桐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一阵凄厉的军号声打断了曾晓桐的回忆。他从遐想中惊醒,才感到极度地困顿和疲惫。整个身子窝在厕所边一个狭小的空间,动一动,腰间便像针扎一般剧痛。军号声还在响着。听起来和部队大院的起床号极像。只是多了几分幽怨和苍凉。
所有人都在迅速行动。起床,叠被。很快,所有被子(没有褥子)被整齐地码放到大通铺最里的角落。动作快的早已冲进风圈洗漱。曾晓桐茫然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林钟跑来狠狠踢他一脚,勒令他刷洗厕所。这是每个新来者必做之事。每天刷洗厕所两遍。直到又有新人进来,方可接替。曾晓桐进了厕所,拿起一把秃了须的扫帚,却不知如何刷洗。林钟走过来吼道:“**连厕所也不会刷吗?平时在家怎么伺候老婆啊?”说着,曾晓桐连挨了几记窝心脚。厕所地面极滑。曾晓桐站立不住,滑倒在yīn湿脏臭的地面上。林钟吼叫着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喊到跟前,那老头卑躬屈膝地站着,等林钟训话。
“老康头。你以为来了新人你就可以撒手不管了。**教他刷厕所啊!啥时教会了啥时你解放。教不会俩人一起干!”林钟用手指戳着老康头的额头。吼完便忙别的去了。看来这仓头一大早还挺忙的。
“**你老母啊!你个衰仔。连个厕所也不会搞吗?还要你大佬教啊!”老康头说着一口地道的鸟语。他告诉曾晓桐,先用洗洁jīng刷厕所墙面、地面,再用水冲几遍。曾晓桐做完,用眼睛看着老康头。老康头诡秘地一笑,冲他吼道:“还没完呢!把擦巾伸进便洞里去擦啊。”曾晓桐愣住。见老康头手指蹲式大便器前侧的圆洞,那是大便下去的洞口。
“这里面也要刷吗?里面也太臭了!”曾晓桐紧皱眉头,嘟囔道。
“废话!越是脏的地方越是要刷干净啊。否则这么多人拉一天,还不把人熏死了?”老康头yīn邪地冷笑道。
曾晓桐无奈,只好弯下腰来,却够不到蹲便器的洞口。直到将整个身子扑在湿透的地上,才能把胳膊伸进排便洞内,转动擦巾,擦洗着洞壁。他感到那洞壁沾有厚厚一层黏糊的东西,肯定是积累的大便。显然这洞里根本不可能是天天都擦的。曾晓桐强忍将要翻江倒海的呕吐,把脸撇向一边。
“哈哈!老康头你在使什么坏啊?”林钟洗漱完了,过来见曾晓桐正把整个身子贴在地上,在费劲地擦着。
“老康头。是你出的鬼主意吧。亏你想的出来,连那里面也要人家擦!”
“头!我这是认真负责呀。那里面积累的臭味最大。不擦干净,我一整天都能闻到臭味。”
“好啊!从今往后,都要照这样擦厕所啊!老康头值得表扬。一会奖励香烟一支。”
曾晓桐忙完了,靠在一边歇息。林钟过来吼他去冲凉。说他身上臭气熏天。曾晓桐疲惫地走向风圈。一想起昨晚的冰水浴,就感到寒意刺骨。但他自己也闻到了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从身上发出。他咬牙脱尽衣衫,一股冷风嗖地刺进骨髓。激得他一阵抽挛。
等他进到监室里时,见几个人挤在铁门口,从门旁墙上开着的一个小窗口向外张望。这个窗口里大外小,像一个可以从外向里扫shè的枪眼。那是外面向里传递东西的洞口。小物品从这里递入监室。再大的物品,就要打开铁门往里送了。林钟一阵吼叫,将围在窗口的人轰走。他自己将头堵在窗口,贪婪地注视着室外。铁窗、铁锁将阳光、青翠锁在了外面。仓友们每天都会利用一切机会争先恐后抢这个窗口,欣赏院中的花草和天空。偶尔会见到女人犯和女管教,惊魂的尖叫便从所有男监仓爆发。闹得凶了,便招来管教们怒气冲冲一顿训斥。但这个位置是仓头的特权,他一来,别人就得乖乖地让开。
这一切做完,大约用了半小时。一阵急促的哨声响起。林钟立刻将头缩回来,吼叫着招呼大家:“查仓了!快列队坐好!”
一阵稀里哗啦。众人很快和昨晚一样在通铺上坐了三排,个个挺胸昂首,jīng神百倍。曾晓桐照例坐在最后的位置。他斜眼望去,这架势还真和部队差不多。整个看守所顿时鸦雀无声。少时,外面传来:“所长好!”此起彼伏,如大海波涛。紧接着是背诵监规的声音。整个看守所沸腾起来。
曾晓桐对所长查仓的程序和规矩已有了一次体验。他机械地跟着大家喊“所长好!”点名完毕。林钟大喊一声:“监规!”众人便齐声背诵起来:“监规:为了保证看守所的安全,使诉讼工作顺利进行,特制定本监规。在押人员必须严格遵守……”
曾晓桐又茫茫然不知所措了。林钟坐在队列的最前沿。他跳下铺,直奔曾晓桐而来。并不言语,将他拽起,拉到通铺前的过道上,让他面向通铺而站。手向上一指。曾晓桐这才看见,对面几乎用了一整面墙,印着“监规”。白底红字,格外醒目。他只好看着墙照念起来。
“曾晓桐!”
林钟见无人应答,又跑到曾晓桐面前,照他腰间踢去。
“你给我听着!以后喊你,要迅速答‘到!’不管是我,还是他、他喊你,都必须答‘到’。外面管教喊你,更要迅速答‘到’。要把吃nǎi的劲都使出来!明白了吗?”林钟手指一个瘦小jīng干,带着窄边眼镜的人,还有一个膀大腰粗,满脸横肉的壮汉,说道。又向他介绍说,瘦小jīng干的是副仓头杜一鹏,外号“山猴子”;壮汉是也是副仓头,叫李大兴。外号“鸡头”。
“明白了!”曾晓桐强压羞愤,答道。
“妈的。还他妈文化人呢。连这也要老子教!”林钟不耐烦地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