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异的到来，为邹老夫子主讲的礼学课堂增添了几分新意，这是众人所未料到的。等苏异坐定，邹老夫子更显得激情澎湃地演讲，让熟悉他的众弟子有些看不懂了，难道是那面牌的缘故？
弟子们一早来上课，看到十班的大师兄韩朗的位置已被另一名大师兄取代，就知道苏异出园之事有变数。苏异不但没出园，现在竟然被允许进入授课室，意外啊。

苏异可不理会那些人好奇的目光，进入青云园之后，人们看他的目光大都是这样。他见池佩兰指着坐蒲团示意他过去一起坐，看那坐蒲团倒也够宽，想了想，还是只到旁边坐在草席上——两人这是第一次一起上课，开心得想要说上几句话，碍于授课室里的安静，只相视会心而笑。

昨天被告知要离开青云园，还命悬一线；今rì却一起坐到授课室，幸福总是来得太突然。

坐在学堂上，苏异仍佛又回到了在佚城苏家听教授们讲课的那些美好rì子。

邹老夫子神采熠熠，就礼学一堂课，讲得掌声连连。苏异且听邹老夫子的高论：

“刚才一讲，只关乎礼学中的义字。夫礼者，履道也，师道也，率由先王之道也。或事神致福，或奉行公法，遵王之道。古人云：履道坦坦，幽人贞吉。礼者，自下而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浅入深，始衣冠，知进退，念忠孝，达风尚；由内至外，明理，信义，慎行，知法，循制。此礼之纲要。

“古往今来，小至两口之家，大至邦国之交，无礼不成行，无礼无万象。礼之能，督上进，安人心，立法度，兴万世之表。武修者，尚武明礼，功阶为尊，等同身阶，有强弱贵贱之分，合大千世界之理，顺万众生灵之序。此乃人xìng也。

“练功升级，讲究武道。武道，礼之仁义，承合秩序，以武修行，追求真理。武涉争斗，以武止伐，平息干戈。武念生死，推己及人，为护众生，不得不发。

“武必以仁心，合天地之气，正义则登极。心有戾气，念不畅通，功力塞滞。心有正气，念通天地，功力稳进……”

听着邹老夫子关于礼学与武道功力的滔滔之论，苏异想到，童年在学堂教授所讲过的关于功力达到较高阶时的一种特殊的修炼方式，邹老夫子的武修之论应该属于依重感念的“静修”一脉。

修炼功力的三种常用方式中，内修和外修都较容易达成，而静修之法颇为高深，须要一定的境界。

苏异还是第一次听到偏向于静修之法的言论，只觉邹老夫子所说的很有道理，不由连连点头。

邹老夫子讲得尽致，远远地看到苏异点头，便问道：“苏异同学，你以为武道之仁义如何解释？”

由导师直接点名提问是青云园学堂中的最高荣誉，众弟子都转头惊诧地看向苏异。苏异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再看到邹老夫子正微笑看着他，这才连忙起身作答。

“武道之仁义？……弟子以为武道无仁才要求义。若讲仁德，何必要以武为尊？武修者追求功力提升，不过是在追求力量的强大，不受他人挟制，并以凌他人之上，由此可知并非出于仁，也无需讲仁义。况且，若以仁为武道之要义，人人可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不合于礼。

“武修崇尚武之强，武为尊即强者为尊，才有功阶与身阶等同之说。功力有多强就有多大的权力：武盖王阶，无视国君；功破皇阶，傲视天下。是魔是神，谁可定论？想我苏家为佚城大家族，一旦受难，有武王牵涉，千余xìng命含冤而去，朝廷可愿过问？”

众弟子听苏异说家族受难与武王有关，发出一片惊叹声。他们大都不知道佚城苏家之事还有武王掺合，难怪久久未见皇室和朝廷有所动作。事关武王，必是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国君也不会有太多的作为，这便是强者为尊的世界。

苏异看见邹老夫子鼓励的眼神，那样子并不在乎他言论中的观点冲撞，心想这青云园的学风果然非同凡响，不依强立论，不压他人论，十分难得。

苏异向众人，言语更为犀利：

“既然强者为尊，还说什么仁义？所谓的仁义，不过是强者安抚人心的说法。功力不在同一等级上，没有平等对话的可能，仁义不过是强者想给你就给你的玩意，强者若是不想给呢？那只有无奈了，别无他法。所以，仁德无约束，唯有道义可共识，礼之道德是强者与弱者博弈的结果。

“强者总是相对较少，其余人等更须求道义，好让强者相互制约，弱者才有了相对宽松的成长机会。武修道德因而为大众所喜，倍受追捧，实则是约束强者的一种有力方式。若有人胆敢违反武修道德，自有更强的义士出面维护正义，让人有所期望。总而言之，武道无仁才要求义，以平天下。”

这一番言语，引得众人无不惊奇。

这个苏异才十二三岁，言语缜密，竟然有如此见识，第一次来上课就敢否定学识jīng湛的邹老夫子关于武道的仁义之论，真是个奇异之人！

邹老夫子显得涵养极好，呵呵笑道：“听闻苏异同学高论，老夫佩服。你所言不无道理，足见对于武道之事深有感触。诸位以为如何？”

那些入园弟子见这情形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虽说邹老夫子的高论还没有被苏异推翻，但是第一天上课的苏异至少动摇了邹老夫子的武道仁义论并得到了导师的称赞，相比之下他们这些人显得太无能了。邹老夫子最后那问话，明显是要挑起众弟子的论战。

坐在前边一个武士站了起向邹老夫子行礼道：“老夫子，弟子有话要说。”苏异看到那站起的武士正是乔瑞。

邹老夫子点头许可。

乔瑞转身看向苏异，语气显得极为轻蔑地说道：“且不说区区一个初级武徒，纵有高论，也是没机会用得上……如你所说武道无仁……”

“慢——”一个声音打断道。

这课堂讨论发言时间，第一人向导师请示允许讨论之后，其余人等不用再问导师，可轮流站起发言，一次只站着两人，等发言完或答不上话的坐下，其他人再站起。

坐在左边前区的范汝南站起来，直接说道：“乔瑞师兄言语过激，论不诛心，请自罚！”

乔瑞脸一黑，尴尬作揖道：“还请苏异师兄见谅。”苏异忙起身回礼。

乔瑞走向苏异这里，一边继续说道：“依你所说武道无仁，令人听了不可理解。如果真的这样，就如那些功力不过初级武徒的人，面无仁义的武修者，那不就是苟且偷生了？”

“确是如此，所以无仁而求道义，借得好余生。”苏异感叹道。

“苏异师兄，你虽有些特殊经历，但别人都不像你，这样也说得太严重了吧？”乔瑞语气有些嘲讽。

苏异冷声说道：“富贵子弟不知贱耻，或许有些人无忧无虑度过一生，不知天下有苦难，须知苦难者总比富足者要多得多。”苏异这样说，他曾经也是个富贵子弟，回想起来那些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rì子。

乔瑞没等苏异把话说完，立即释功几个快步冲到苏异的面前，一把揪住苏异的衣领！

这一场面来得突然，出人意料！

众人只见这两人原本都还好好地就礼学而论道，不想一时竟要动起手来。授课室不是练功场和比武台，是不允许武斗的，何况学堂上位还有一个高级武灵导师坐镇，谁敢这个时候在这里撒野？这当然不算撒野，对于这一幕，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你现在还觉得是武道无仁吗？如果再坚持说无仁念，我只要一动手就能把你弄死。”乔瑞歪着脖子，脸贴着苏异的鼻子逼问道。

“乔瑞师兄客气了。”苏异站直身子不动，平静说道，“武道无仁才人人求得正义在，你这又算什么？”

“没什么——”乔瑞松开手，轻声笑道，“我只是想告诉大家，如果武道无仁，便人人可杀。”

众弟子看到这一幕，佩服乔瑞的机智，都发出笑声来。

在授课室，只要没进行武斗，除了诛心之论受制止之外，一切争论都是允许的。有时还会出现弟子为了一个争论到达拔剑威胁对方的地步，当然，他们都不会傻到真的在授课室武斗，相约课后去比武台比试倒是受到导师的鼓励。

后来苏异才知道，据说这样的行为能在课堂中保留，只是为了测试出一个人言论的坚定程度如何。或许这样的特例更显青云园的特别之处，苏异暗自猜测到，这样的闹剧可能也是为了活跃课堂气氛，使那些人能从枯燥的文化学习课中得到更多的东西。

乔瑞故意威胁苏异，看到苏异反应平淡，弟子们都有些失望。

邹老夫子看着授课室这变化，脸上一直很平静。待乔瑞和苏异坐下，无人再说话，他才说道：

“当今世下，确是倚重功力，以武为尊致失仁德，仁念为武之根基竟如妄论，然世人过于求实，忘心xìng之根本，使戾气迎逢，正气失守，此非正道也。须知无仁心则难以穷尽千里，失仁义则神魔不分，念不畅通，功力塞滞，常人所为。无仁，则无道义，故武必以仁心为论。”

苏异认真听这一番言论，心下不由叹服。这邹老夫子果然学识渊博，见解极为深刻。

“弟子受教！”苏异起身行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