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太阴
长安,是京兆尹的中心,汉朝的首都。正如序章所提及,北方为左冯翊郡,西方为右扶风郡,长安城就夹在这两郡中间,倚靠于滔滔渭河之南岸。秦朝咸阳旧城的残垣亦坐落在不远的西边,斑驳间偶尔散发着紫sè如雾霾般的烟气,秦时的明月则皓皎如新地悬挂在寂静的夜空中。
义姁再次将思念的叶子放置回漆盒里。淳于小蓟正点亮殿侧楹柱上的松油灯,忽然闻得殿外有一位侍女来报。
侍女一袭青衣,体态轻盈,侧身禀道:“太后有请。”义姁便起身领着淳于小蓟等人随侍女一同去了。
窦太后所居住的寝宫名曰长信殿,位于长乐宫之中;而义姁与小蓟之前被安置在临近的长寿殿,两殿相去不足一里。正上殿阶,远远便望见太后端庄地席坐在殿庭锦榻zhōng yāng。
窦太后气定神闲地问道:“是小姁儿她们来了吗?”旁侧跪着的伴当侍女轻轻诺了一声。
义姁与小蓟先后慢步进了殿堂。当小蓟坐在义姁身后,亦对窦氏行了大礼之际,忽然看见了太后的目眸幽暗,瞳孔失神,不禁背后一凉,心中暗地惊道:“莫非……太后患有眼疾?”
义姁一如往常地安静行事,在太后面前焚起一壶香炉。然后将其挪开,让青衣侍女将炉子搬离到席榻一侧。太后的侍女则又捧来一盏从廊柱上取下的油火,在点燃了端正的摆放在义姁席边的人像宫灯之后,便将火盏轻轻推递给靠右前方的小蓟。小蓟恭敬地一俯上身,取出随身携带的医盒,小心翼翼的准备于姐姐义姁膝前。
窦太后道:“呵呵,莫要惊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哀家自大病以来,眼疾了二十余年。”小蓟连忙歉意的又作了个拜谒礼。
窦太后在一片模糊中感觉到唯有义姁镇定自若,不禁欣慰起来,继续侃谈道:“每次见到义姁儿你,就让我想起了王皇后的妹妹兒姁,她也算是个秀外慧中的人物,可惜得了场病蚤卒了。赶明儿,你要去见见皇后,相信她也会喜欢你的。”
义姁拜答道:“诺。”
此刻,由殿外的另一个小侍女传来一阵消息:“启禀太后,王皇后来了,还有南皮亭主。”南皮亭主是窦太后兄长的孙女,太后原名窦猗房,其兄长名曰窦长君,窦长君英年早逝,儿子窦彭祖在文帝时即被封了个南皮侯。
“哦?”窦太后欣然道:“呵呵,说来即来。那南皮亭主是我的孙侄女,平时调皮的紧,现在一直被我强拎在皇后寝宫中,学习修心养xìng、静女其姝之道。”众人便好奇的往外望了去。
只见一个娉婷娇俏的年轻女子,紧随着一位身形端庄且衣着锦绣的妇人偏偏步入殿堂,给这朴素朦胧的殿中增添了几分艳丽sè调。
“皇后安好,亭主好!”殿内众侍女都朝其行尊卑礼法,以前并未与她们谋面的义姁与小蓟这番亦不例外。话说王皇后正在轻轻踱步,走了一段,便对眼前的这两位新来的小妮子生了兴趣。
“母亲,这是?”王皇后王娡向太后窦氏恭敬问道。
窦氏抿嘴微微一笑:“娡儿,你也对她们印象颇好吗?她们是我新请来的侍医,才貌绝人,来,还有毣儿,快都来坐我身边。”窦氏招了招手。皇后王娡领着亭主窦毣儿便坐了过去,位居太后之次、义姁诸人之上。王娡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义姁,心中喜爱,笑道:“好!”一旁端坐的窦毣儿则轻翘起嘴,唇角闪着光,微微露出不服气的神sè。窦毣儿正值豆蔻之年,未结发笄,头发两侧斜插了五彩的鸾鸟羽毛,以为“副”,或曰“步摇”。
窦氏乐呵起来,道:“小毣啊,闲暇时,可以找她们玩哦,这几个丫头,都在民间长大,见识非凡,看你们年龄相仿,你可以向她们好好学习和讨教了。”窦毣儿不经意的“哦”了一声,淳于小蓟朝她摇了摇手。
义姁朝皇后与亭主礼毕,继而道:“谨遵太后懿旨,皇后、亭主若有需要尽管差遣。”亭主窦毣儿朝她看了看,见义姁发髻两侧也插了几根羽毛,忽然起了兴趣。王皇后则更是笑容可掬说道:“这便是小姁儿吗,早有耳闻,倒不曾想到是如此的闺秀,快快坐近点,让我好好瞧瞧……啊,看到你,我想起了我那可爱的妹妹……”
义姁谨慎地按照周时yīn礼徐徐前挪到皇后一侧,进言道:“皇后殿下,不知太后之眼疾,生了多少年月……为何我等进宫,都没有人提起此事。”王娡答道:“你问的这个问题,还是请母亲大人来回答吧……”
太后窦氏蹙了娥眉详道:“哀家年轻时气盛,不想一场大病后,便看不到眼前光景,每逢月中,即月圆之rì、太yīn萌动之时,方能模糊地辨着一些物体。人道是以为我成了瞎子,不想我心眼还能明亮……朝堂的上下,宫闱的内外,孩儿们的婚嫁,藩国间的往来,事无巨细,竭力cāo办……弹指一挥,恍恍惚惚,便老去了铅华。”说到这,她摆了摆衣袖,续道:“前些年七国作乱,梁王武儿挽狂澜于危难际,抵抗了吴楚联军,吴楚刚平,皇帝就把他的这个亲弟弟束之高阁。刘武派他的谋臣公孙诡刺杀了太常袁盎,皇帝又强逼着弟弟把公孙诡干掉。一路同室cāo戈、兄弟阋墙,怎不叫我这个母亲心痛……”言语中提到的公孙诡,号曰“文鹿军师”,与“文锦军师”羊胜、“文醪军师”邹阳、“文柳军师”枚乘、“文命军师”庄忌、“文鸟军师”路乔如、“文皦军师”公孙乘、“文凤军师”司马相如齐名,并称“菟园八俊”,为梁王手里的幕僚。
说着这七国战事,义姁亦回想不少,仈jiǔ年前,年甫及笄的她正和母亲、弟弟在梁国以贩卖蒲草、桐木、羊皮为生。吴楚大军东来,上京道路为梁国所阻,太尉周亚夫拒绝奉行景帝的援梁诏令,从背后去偷袭吴楚军的粮道。梁王则率领辖内军民在睢阳城死守三个月,坚壁清野,甚为艰险,那时的义姁一家正避乱于城中。所幸的是,七国联军很快溃败散去,但是梁王刘武与太尉周亚夫、太常袁盎等人结下不小的仇怨。景帝刘启碍于弟弟刘武功高,赏赐了他一万铁骑,打发他继续看守梁地。不久七国被分割成数块,除了楚国勉强得以保留,梁国的地盘则越做越大,高阳以东,泰山以南,尽为其土。汉王庭朝中的大臣多诽谤梁王有谋夺帝位之心,皇帝刘启就怀添三分忌惮。
义姁忆罢,直问太后:“请饶恕小婢斗胆,夫人更心疼当今的皇上,还是梁王。”停了停,又道:“小婢在家时,母亲就更偏爱弟弟,但凡他与我争斗,总是在下要理亏个三四分。诚然,我母自不能比夫人相比,我姊弟亦不配成为谈及的对象。然而我们坚信,只要是一家人,便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问题。”
太后窦氏道:“想你年纪轻轻,难得有如此见地。不论哪个王儿,始终都是我的心头肉,两端皆重要。皇上贵为天子,而寡恩情,梁王却孝顺有加,谁伤者谁都不好。要怪便怪当初,皇上一口气喝了太多酒,说了一些轻率的言语,许诺让位给他的弟弟,否则也不会招致今天朝野上下的议论。”
一旁的王皇后补充道:“今天太后的话,你们几个丫头听了都不要说出去。”窦毣儿问道:“也包括我吗?嘿嘿……”
窦毣儿侧了身子端坐,又说:“看来姨nǎinǎi和皇后娘娘都把她们视作自家人。孩儿近来好没趣味,无人伴我玩耍,不如……姨nǎinǎi,让她俩来陪娘娘还有我怎么样?”王皇后笑盈盈遮了面,道:“你呀,小机灵鬼。”我和窦氏安然道:“就合着你们意吧……”
几个侍女摆开席塌,太后静静斜躺,唤道:“姁儿,你来看看,我这残废了的眼睛有无有得医……”义姁“诺”了一声边起身靠近。王皇后、窦毣儿远在一边瞧。
义姁得令后小心地以纤指撑着太后的眼皮,接下来的情景着实让义姁惊诧了一番:窦氏的眼眸没有常人的神sè,瞳孔淡青。窦氏道:“今夜一过,月亮又不圆了,太医说太yīn气散,我便又成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义姁在诊断之后无奈地退了下来,伏在一旁说道:“恕小臣医术未jīng,这等情况的处理,非现在的我能力所及……”
窦氏“呵呵”了一声,道:“小妮子不要着急,慢慢在宫中学习吧。我等待那一天。永寿殿的各种医术书你随时可以阅览。”
王皇后道:“不若改天请皇上赐于小姁儿一个头衔,如此一来还可以去那宫北的‘天禄石渠’进修。”
天禄石渠?义姁愣到。窦毣儿站起身,插了蛮腰,然后比划道:“就是两座小宫殿,一东一西,里头有许多珍稀典籍,甚至还有天书……是皇帝藏书的地方,当年萧何大丞相监督营造。”窦氏接过话茬:“是啊,说不定你还有机会见着我最心疼的太子小殿下呢。哦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