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雪夜擒虎
子夜时分,驻守丰安的烈火营、旌旗营和从丰安秘密进城的豹营、破虏营突然猛攻防御使署。正在虎威堂中欣赏浅水清歌舞的李少卿大为震惊。他的亲军“擒虎”人数有八百,擅长野战不擅巷战,和西宁军短兵相接时吃亏不小。
进攻的四个营由李通协调指挥,仗着地形熟,只一炷香的工夫便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攻入了防御使署,李少卿带着浅水清往东门逃去。
丰安城内驻守着三千二百名归义军士卒,李少卿吸取了在丰安时因为兵力分散到百姓家,突生变乱时来不及召集士卒而被民军各个击破的教训。到了丰安后,他让士卒集中住在营中,让供养士卒和马匹的百姓按时将粮草送到营中。归义军在城中扎了六座大营和七座小营,各营的之间相距不超过半里,并事先做好了处突预案。
看似万无一失了,实则却是一副空架子。归义军中除了李少卿的亲兵“擒虎军”和李阳九的“雪狼营”,其他的营队几乎无军纪可言。军中明令禁止士卒无令不得随意外出。但不管白天黑夜,丰安的大街小巷总少不了醉酒闲逛、寻衅滋事的归义军士卒。摩歇心被林英射杀后,他的士卒未经禀报便抬着摩歇心的尸体到曾重阳的钦差公署逼曾重阳下跪。李阳九听闻此事后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找李少卿商议对策,并调动“雪狼营”防备曾重阳抱负。此事最后因曾重阳的妥协退让而不了了之,但也由此可见归义军军纪之涣散。
在李通率四营主力猛攻李少卿的同时,庄云清带着永丰营、警一营和铁铛营留守士卒一口气连下归义军十三座营寨,擒敌数百人。
朱骧楠和县尉傅义则带着衙中捕快满大街地抓捕散居在各酒馆、曲舍、赌场的归义军士卒。丰安的民军也被动员起来,人数超过两千。鉴于丰州民军在正面冲突时遭遇的重大伤亡,杨昊没让丰安民军直接参与军事行动。民军主要担负警戒、巡逻、保守俘虏和负责救火。
李阳九的“雪狼营”战力极强,可惜人数只有三百人。在李少卿被逐出防御使署后,李阳九便护着他冲出丰安东门。李少卿在丰安东北角的一块高地上树立大纛,逃出丰安城的各路流卒陆续赶来集结。到天明时分,李少卿已经收拢了两千多名士卒。他扎起营帐,拉出一副与杨昊死磕到底的架势。
辰时二刻,索额率破虏营由北门出城,奔袭归义军营地。归义军此时正在做饭,猝然遇敌,竟乱成一团。索额率几十名卫士甚至一度杀入李少卿的牙帐。李阳九的“雪狼营”临危不乱,眼见索额的破虏营是孤军深入,便突然绕到破虏营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雪狼营士卒身穿着牛皮甲,手持雪亮的弯刀,平地上集团冲锋时势不可当。
破虏营大败特败,损失过半,索额身中两箭,昏迷不醒。卫士用皮带将他捆在马背上,夹着他的马仓皇奔逃。杨昊没料到索额不经请示就单兵突进,等到他调派烈火营、旌旗营、豹营前去接应时,破虏营已经败退下来。不过破虏营虽败,却也打开了李少卿的营寨,且予敌以重大杀伤。杨昊当机立断,立即挥兵攻打归义军营地。
三营由丰安东门而出,刮了几天的西北风突然停了,天空飘起雪花。
李少卿手上还有残军一千二百名,杨昊的三营主力一千三百人,兵力旗鼓相当,战力也相差无几。号角呜咽,战马嘶鸣。杨昊的阵型刚刚列好,归义军便发动了进攻。怛达人挥舞着弯刀,“哟呵,哟呵”地怪叫着,山崩地裂般地冲过来。
在郊外野地作战,他们还没有怕过谁,强悍的契丹骑兵,豪华的回鹘王队都曾经败在他们手上。至于边镇的各路唐军就更不用说了,哪次不打的他们丢盔弃甲?“陌刀手出列!”两军还差半里地时,西宁军的马队后面突然闪出一支两百人的陌刀队。陌刀,又称拍刀,为长柄两刃刀,长约一丈,是步军装备来克制骑兵的利器。 但陌刀造价极其昂贵,对持刀的士兵体质要求又极高,所以在大唐各边镇中只有河东、朔方这样的财力雄厚的大镇才配有陌刀队。怛达人想不明白,小小的丰安怎么会有数百人的陌刀队?
这就像一个赌徒将全部身家押在了赌桌上,却突然发现庄家手里是一副通杀一切的天王九。那种绝望的心情,没有过相同经历的人是绝对无法体味的。
擒虎军如山般地压了过来——
“一队,斩!”
“刷!”闪光闪耀,鲜血喷涌……第一队陌刀手们按照指挥使的口令有节奏地挥动着手中的陌刀,刀如疾风,血如飞虹,迎面而来的擒虎军还没看清陌刀手的面,就纷纷饮恨在锋利无比的刀锋下。
“二队,斩!”“三队,斩!”
……
陌刀队在教官顾充的号令下,动作整齐划一,犹如一架高度开动的绞肉机,眨眼之间他们的面前就堆满了尸体。
杨昊的这支陌刀队组建还不到三个月,所用的陌刀都是鱼重的兵工作坊里制造出来的,虽然价值不菲,但自家造自家用,还是剩下了很大一笔银子,陌刀队的教官室杨昊高薪从河东挖来的,姓顾命充,陌刀手是从西宁军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养这一支两百人的陌刀队,所费军费抵得上两个营的用度。
杨昊组建陌刀队的初衷是为了对付小齐金的铁面机勒。西宁军各营中战力最强的鬼军尚且不是这种重骑兵的对手,其他各营就更不用提了。组建完陌刀队后,杨昊秘不示人,西宁军中除了凌彤、李通等少数几个高级将领,其他人一概不知情。即使曾重阳来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西宁军中还有一支陌刀队。
杨昊看出了“擒虎军”和“雪狼营”的战力,除了陌刀队,自己手下无人能敌。这才迫使他将尚未完全训练成熟的军中利器提前亮了出来。
陌刀队的排阵是五十人一组,间隔近两米,后队与前队之间总相隔着一个步位。而且前队和后队都是交错着地,两人之后站着另一名陌刀手。长达一丈的陌刀如旋风挥舞起来虽然威力惊人,但对士卒的体力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一把陌刀重约五十斤,陌刀手还要披挂重甲,非体魄健壮臂力惊人者不能当之。而且陌刀阵一旦发动,只有一往无前,前面纵然是刀山火海也不可止步。能当上一名陌刀手,无疑是对一名士卒的勇气和胆魄最大肯定。
“斩!”
“啊……”
“呜……啊”
“……”
满眼都是红色的血和肉,僵冷的尸体,翻滚蠕动的残躯,喷涌的热血和极度扭曲的脸,除了怒吼和哀嚎,天地之间一片死寂。这是勇敢和野性的赞歌,只有野心家、赌徒、杀人狂才会喜欢眼前的这幅场景。杨昊极度震惊,他的身躯由热血澎湃变得极度冰冷,又有极度冰冷而再次热血沸腾。
在这个雪花飘舞的夜晚,草原上的“虎”和“狼”蒙受了平生从未有过的耻辱,成批成批的士卒被绞碎在翻飞舞动的陌刀锋刃下。更多的人想用他们的鲜血和尸体来洗刷自己的耻辱,尽管都知道人的血肉之躯是冲不破那道闪着寒光的绞肉机,但无人退缩,朝圣般地把自己的头颅和身躯送进刀口……
“一队,斩!”
“二队,斩!”
“三队,斩!”
杀人的机器高速运转,劈砍、断裂、血肉横飞和死亡……
杨昊不想再看下去,他拔出长刀大喝道:“弟兄们跟我冲!”
“冲!杀!”
战场是人类最公平的地方,这里无遮无拦,无藏无奸。任你贵是皇亲、富拥金山还是锦心绣口,出口成章。到了这你就是一具血肉之躯,刀枪无眼,抬手间谁都可以要了你的命。这或许就是上过战场的元帅很容易与士卒打成一片,因为他们知道在战场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呜——”
总攻的号角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一刻钟,但这没有打击西宁军的士气,相反因为主将亲自出战,西宁军士气高涨。一锅粘稠的搅不动的糖水,突然被奔涌的洪水吞没……
李少卿忧伤的眼睛无奈地合在了一起,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士卒,无可奈何拨地转马头朝东北方向逃去。什么是丧家之犬?现在的李少卿就是,天地茫茫,却独独没有自己的去处?
五千精锐损失殆尽,战败的消息只要一传开,那些早已磨牙舔爪的觊觎者就会立即一拥而上,将自己的一切瓜分殆尽。
“大哥,我们往哪去?”李阳九镇定地问道。自十三岁跟大哥南征北战,二十多年来,经历了多少次起起伏伏,李阳九已经记不清了。这不是自己的第一次失败,也不是结局最惨的一次失败。
李阳九想起七年前在杀羊河与契丹人的那场激战,双方都拼尽了全力,厮杀三天三夜后,眼看幸运的天平已经倾向自己一方,关键时刻手下大将却临阵倒戈。那一战李少卿孤身一人逃亡,李阳九伤重被擒,事后李少卿用一颗祖传的定风珠换回胞弟。当时兄弟两身边只剩下一两银子和两匹马,部属财物妻子儿女全部落入敌人之手。
可是仅仅两年后,兄弟二人便再次东山再起,一举攻破契丹可汗的牙帐,不仅夺回了妻女,还将契丹王的女子占为己有。
人生路就像这草原上的路,坑坑洼洼、起起落落,有时候可以纵马日行千里,有时候却只能战战兢兢,一天只能走个三五里。
“去投北郡王吧。这茫茫天下,只有那里是块净土。”
“只要人在,就什么也不用怕。”这是李少卿曾经对自己说过的,现在李阳九用这句话来安慰李少卿。
李少卿笑了笑没答话,他回头看了眼紧咬双唇的浅水清,不无愧疚地说道:“真是对不住你,刚一认识就要你跟着我逃亡。”
浅水清摇了摇头,又笑了笑,没有答话。
李阳九厌恶地白了浅水清一眼,他早就认定浅水清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有心计的女人。但是没办法,兄长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她,做兄弟的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