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眼”位于大沼泽的核心水域，本来没有歇脚的地方。可宾主双方眼下坐得都很舒服。
湿地之王半仰在他宽阔的萂藤靠背鞍座上，巨薮蚺舒直身体，尾巴缠紧水底的某个固定物，好像斜插在水下的一截暗桩，只露出四只鼻孔在外面翕张不停——这让班比奥三世的辇乘仿佛虚凌于水面之上，在“海之眼”斑斓辉光的映衬下尽显王者威仪。

相形之下，格里诟显得低调不少。他早把骸骨兽解体，念令一干“零件”在水面上勾结聚合起来，变成一幅“骨毯”。他本人索xìng盘腿坐在上面，架势有点儿像参加北方蛮族的宴会。

“我得向您说声抱歉，格里诟特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有些话我只能在这里说。”班比奥旁若无人地仰望夜空，手指捻着下巴上的尖刺。“听说沼泽之外早已流言四起，不少预言家言之凿凿，宣称火雨之年以来，大陆上发生的一些凶兆必将殃及阿洛维恩的每一个种族，是这样吗？——或者说，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您的担忧不无道理，陛下！”格里诟着重强调出高傲的国王刻意回避的那个字眼儿。

“恐慌伴随着末rì谶言在很多族群中蔓延。瑟兰人虽然攻陷了魔族王都，却失去了他们最后的大天使，萨克汗魔族不但在稍早的战役中赔光了硕果仅存的大恶魔，他们的神迹‘硫云风暴’也在落rì城沦陷后烟消云散①。

“如果这些还可以用瑟兰与萨克汗之间愚蠢的战争来解释，那同年发生在‘月海’②的事情就有些诡异了。翡翠龙‘寿终正寝’——这是来自jīng灵王庭的官方说法——接受这个说法的前提是相信一头龙只能活三十年。王庭和黯jīng灵叛军都宣称自己手中保有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龙蛋。但双方都不回避的现实是，低语之森已经没有活的龙了！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上一个chūn天之前，而今年以来，又有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从遥远的北方传来。每年被无数血食供奉的‘狂沙之饕’③再也不能吞吃任何活物了。各种版本的谣言在流传途中愈发栩栩如生，让人难辨真伪。有人说是一个食人魔的野心和yīn谋毁了半兽人每年一度向‘狂沙之饕’献祭的盛典，还有人宣称看到堕落天使黯红的巨翼在崩塌的角斗场上空升起。只要任何一个版本的流言属实——我个人认为可能xìng很大——意味着半兽人也失去了他们的神迹，而比蒙巨怪④作为‘狂沙之饕’义不容辞的守护者，玉碎战死也是很容易接受的推论。

“总之，一年多来，阿洛维恩几个人口最多的族群相继折损了他们最后的神阶战士⑤。其中一些还被证实永远失去了他们的神迹——通常认为那是联结芸芸众生与帕勒蒙阿山上他们各自的守护神之间的永恒纽带，是每个神创种族汲取上神恩宠的源泉——”

“我们蜥蜴人的神可不会住在什么山上！”班比奥沉声打断了格里诟滔滔不绝的引证，他不喜欢在本族神迹前谈论异族的信仰——即便那观点在大沼泽外早已被广泛接受。“好了，特使先生，感谢你为我提供了这么丰富详实的资料。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相信有关末世的说法吗？”

“任何人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事实’！”格里诟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不过，在确认矮人和半人马也失去了各自的神迹之前，我不会妄下什么结论——不管是作为死灵师公会向您提供的权威咨询还是我个人私下的一点儿浅见。毕竟这是个充斥着血与火的年代，也许众神只是厌弃了某几个热衷杀戮的种族！”

“那么你相信梦中获得的启示吗，格里诟特使？”班比奥上身前倾，目光炯炯地盯着格里诟。

“在迪雅，我们把梦称为‘先灵的隐谕’。而我们在北方的同行则认为梦是可以影响和cāo纵的。”格里诟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说。他受够了对方居高临下、蛮不讲理的说话方式。以他城府之深，回答也不自觉地变得冷淡而语焉不详。

“跟我说说什么是‘先灵的隐谕’？”

格里诟知道还是不免费一番口舌。班比奥三世云山雾罩、只问不答的说话方式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他无法掌握主动，更不用说诱导和影响对方，甚至原本对对手“底牌”的一些估计也好像不那么靠谱儿了。

微一沉吟间，年轻的死灵师已经决定赌上一把，押的是湿地之王之前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一点儿暗示。

“陛下，所谓‘先灵’，是指灵魂中继承自父母血亲的那一部分。‘先灵’与血统伴生，随着每一代生命成长，rì积月累，永不消亡。一般认为，‘先灵’是‘意识’的背面，当我们清醒时，‘先灵’永远隐藏在‘意识’的yīn影里，只有当我们睡去，它才会悄悄地爬出来，占据我们的身心，向我们展示久远年代里个体记忆早已遗忘的一切。

“比如说，有时我们会在梦中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见到似曾相识的面孔，重历一段难以忘怀或是不堪回首的时光——这实际上是‘先灵’中属于‘往昔自我’的那一部分在悄悄苏醒；而有时我们在梦中经历全然陌生的事情，或可怕，或有趣，或不知所云，或荒唐无稽。那些醒来后无法理解的梦境，其实都是我们无数代先祖曾经亲历过的真实——尽管可能是斑驳错杂或者由于年代久远而模糊变形的真实！“

“就像半人马所拥有的‘家族记忆’？”

班比奥出乎意料的博洽多闻再一次给格里诟敲响了jǐng钟——他想自圆其说必须慎之又慎。

“不，陛下，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半人马的‘家族记忆’不过是一种依靠特殊体质修练的秘术，施法者把自认为有价值的记忆片段注入特定的媒质物中加以封存，以便后代随时学习。而‘先灵’则纯粹是一种客观存在——凡是有灵魂的种族都拥有‘先灵’。它并不是记忆的简单累积，实际上，我们的‘先灵’中积存着历代先祖的魂魄jīng华。在漫长的岁月里，随着不断的通婚和繁衍，‘先灵’中来自父母双方的不同部分互相叠压、碰撞、融汇、重组。前代‘先灵’中琐碎庸常的内容渐渐被磨蚀淘荡，剩下的只有灵魂中最普遍、最强烈、最原始也是最重大的部分——我们称之为‘jīng魄’。

“请允许我换个形象一点儿的说法，陛下。我们可能在梦境中重历父母的第一次相遇，体验他们缠绵爱情的很多细节；但对于我们的远祖，还能感受到的恐怕只剩下他们模糊而强烈的某种意志。也许那是一个执着的信念——就像‘废王’努阿德鲁斯对流放他的叛军的诅咒⑥；或是对异常重大事件的记忆片段——比如一场倾国灭族的战争或者泛没天地的大洪水；也可能是世代相传的预言和训诫——我们已经证明，不少族类笃信的所谓‘先知’，其实就是对体内‘先灵’有着更敏锐感知力的个体！”

格里诟貌似口若悬河，实际上却很好地控制着语速，以便根据对方的反应随时调整下面的内容。其实他还准备了另几个“或是”，用于枚举“先灵”对梦中所见的不同影响——但当说到“预言和训诫”时，格里诟明显感应到班比奥的一些生命体征起了微妙的变化。

死灵法师一直在暗地里耍手段。“热夜之瞳”——这本是一项模拟吸血鬼本能的魔法，用来窥探生物的生命体征。透过微微发红的眸珠，施法者可以看到心脏的勃勃律动，看到血液在主要血管中脉脉流淌，看到肠胃的蠕动或者抽搐，甚至“看到”变凉的掌心或者乍立的汗毛。迪雅控尸者公会的成员通常利用这种魔法对**和复**进行研究。但格里诟通过不懈的摸索和实践，创造xìng地把这种技能与察言观sè联系在一起，发展出一套帮助他在社交场和谈判桌上无往不利的本事。从魔法分级的角度来看，“热夜之瞳”只能算个小把戏，但却是格里诟自认为最实用的技能之一。

现在，这项本事又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