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回报的爱(七十六)
海涅《抒情插曲》:我把叹息和苦痛灌输在这本书之中,你要是把它打开了,就看得出我的隐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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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ūn天的加拿大部分地区,仍处於一种尚未完全冰消的状态,夜晚的气温依然很低,随着暖锋的北上,冷气团逐渐丧失它在北国的控制权。
芮有时会带亚德温去看夜里的雪景,那湖泊上的冰面,在月光下发出银sè的晶芒,闪亮得有如剔透美丽的水晶宫──但一到了雪融前,他们母子整个月都会待在家哩,只因为此时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刻。
在两岁的亚德温身边,芮都会觉得有股暖意渗入心底,彷佛冰冷的心也会融化。
他有一种与生俱来、清澈的开朗,总是喜欢咯咯笑着,而那双不可思议的蓝sè眼睛,似乎可以重叠地看到他父亲的影子,但却显得更为透明纯净,像是明亮、没有yīn影的夏rì晴空,总是让她充满了欢乐。
整个冬季一直到初chūn时节,每晚她都会固定手上拿着本书,母子两人窝在炉火边,说些有趣的故事给他听,而这也成为了一种习惯。
说着说着,小小的亚德温常常会耐不住睡意而打起瞌睡,她总是会望着这个沉睡的天使,唇边泛起满足的微笑,然後走到他的小床那边,把那只伸出毛毯外的小手塞进被单里,满怀爱意地抚弄他金sè的卷发,并在他的额上轻吻一下。
在她心中似乎也有一本书,它静静地、轻轻地被阖上了,永远也没有结局,然而记忆却一直想要把它打开。
多年以後,每当她回忆起在金斯米尔的过去,和亚德安.艾方斯相遇的那一段奇异、迷乱的岁月,总觉得模糊而不真实,虽然她知道自己还是想着他,那些热情和充满了混乱的rì子,彷佛是走过迷离的梦境,瞬间在阳光之下消殒无踪。
夏天的脚步,沿着莫登的郊区山坡,缓缓地向上蔓延,雪全变成了雨,暮chūn的雨融化了冬天,洗净了苍穹。
在这个远离尘嚣的世界里,夏天是个令人期待的季节,顽强的岩石布满了青苔和嫩草,野玫瑰的花苞也在青脆的草地上冒了出来,被微风吹得忽隐忽现,满地开放的各sè不知名花朵,还有属於这一季珍贵的绿意,形成一种美好的景致。
莫登的孟夏非常优美静谧,但是那种早晨幽静的景象,倏然被一阵吃力的引擎爬坡声所打断。
芮本来在画画,听见那阵怪声,她快步走到窗边,贴着起了层薄雾的窗子向外望去,然後看见了那个从车里钻出来的女人。
「琳茜?」芮高兴地轻呼着,飞快地开门迎出去。「你怎麽突然来了?」
琳茜.勃格逊就像一般的美国职业妇女,穿着单sè、朴素的及膝套装,使她看起来一副jīng明干练的样子?见到芮,她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我正好到附近洽公,顺便就过来看你。」
「你都三个多月没来了呢!」
「有那麽久吗?」
不管年龄或xìng格上的差异,或者是现实环境中的买卖关系,亦或是两人不同的出身和国籍,她们还是成为了莫逆之交。
两个女人说说笑笑地进入屋内,芮帮琳茜挂好西装外套,然後到後面的厨房泡茶去了。
琳茜扔开手提包,刚在一张旧沙发上坐下,就看见一个满头金发的小男孩急急地、步履不稳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扑在她身上抱了个满怀。
「天啊,小宝贝!」琳茜由衷地说,伸手抱起亚德温。「你想不想阿姨啊?」
他大力点了几下头,咧着嘴说道:「嗯!」
芮准备好薄荷茶、蓝莓派及水果之後,从厨房那儿踱了出来,然後看见儿子在琳茜的怀抱中,不禁叹了口气。
「亚德温就是皮,每次看见你就要你抱,」她在倒茶时说,「我真担心他那双黏答答的小手会弄脏你的衬衫。」
琳茜呵呵一笑,不在意地说:「我喜欢小孩子,没关系啦。」
芮耸耸肩,从琳茜的手中接过儿子,让亚德温坐在她的膝盖上,然後把餐巾递给琳茜?她柔声对着孩子说话,似乎散发着母xìng的光辉。
「这又是你让我嫉妒的地方。」琳茜说。
「什麽?」
「你拥有一个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男孩。」
芮帮她切了一块蓝莓派,微笑道:「你也可以赶快结婚生一个嘛。」
琳茜想起了乔可,端起茶杯,涩声笑道:「算了吧,我是不婚主义者。」
芮并没有接口,只是弯了弯嘴角,然後帮亚德温别好围兜,端了一小块派,让他在旁边试着学习如何使用叉子。
琳茜啜着茶,问道:「最近有新的画吗?」
芮摇头笑着说:「这几个月都在忙那些出版社的故事书插图,反而只画了一幅写生。」
「你赚的钱够用吧?」
「还好。」
琳茜从手提包掏出支票簿和钢笔,继续道:「我先给你五千加币,不够再告诉我。」
芮深深吸口气,急切地说:「别这样,以前你就让我预支了七千块,我现在正在存钱,打算存够了就还给你……」
「不用,」琳茜坚决地说,迅速在支票上填写数目。「我拿了你那些画去卖,早就抵掉那些钱了。」
芮还是摇摇头:「我不能收你的钱。」
「反正这又不是我的钱,」琳茜边写边说,「温律师每两个月就会汇一笔款子来给我,所以你就不必──」等到她发现自己失言时,已经无法收回那些话了。
「温律师?」芮差点弄翻茶杯,她愕然问道:「是……乔可?」
琳茜看到芮一脸惊异的表情,终於迟疑地说:「是乔可担心你,怕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边挨饿受冻,所以就动用他的帐户,要温律师定期汇钱到我这里,再让我转交给你。」
芮瞪着她:「所以我的那些画──」
「这点你不必担心,」琳茜握着她冰凉的手,似乎这样能够表达出自己的诚恳。「两年以来,除了卖掉的几幅,我把你的画全都寄回英国去了,他说他很喜欢,真的。」
芮愣愣地坐着,彷佛过去那些往事,全都浮现在眼前,历历可见。
两年前,乔可怕她身无分文──他这样关心我,却又不求回报,甚至不让我知道……
这些rì子以来,他是那个唯一帮助过我的人。
「你今天为什麽会来找我?」芮终於再度开口,她的声音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乔可昨天打过电话,」琳茜承认,「他要我来看看你。」
芮咽了口微温的茶,又道:「你没有义务这麽做的。」
「是没错,但我除了欣赏你的绘画才能,也是你在这里唯一一个朋友。」
「噢。」她深深地看着琳茜。「谢谢你,你总是对我这麽好。」
「还是谢乔可吧,」琳茜很快地说,「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认识你。」
芮觉得眼眶一热,久久无法言语。
「妈妈,是谁惹你哭了?」亚德温以他那种稚嫩的嗓音问她,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眼睫上的泪。
「没有,」她振奋起自己,不想在孩子面前掉泪。「只是沙子吹到妈妈眼睛里了。」
琳茜并未忽略他们母子简短的对话。
哭泣大致上有两种:一种是快乐到极点的哭,一种则是痛苦到极点的哭,两者之间差异甚大,但她晓得芮为什麽而流泪。
是不是宇宙间只有一种伟大的泪水──母亲为了她的孩子,而决定舍弃自己所有的一切──其中包含忧虑、感动、思念和痛苦?
或许她是一个卑鄙的女人吧。
芮.欧文对於那种无偿的付出,这一刻感到十分脆弱,而就算是表示好意的人,也会单纯地去相信和感激。
所有的爱,都不容许另外的第三者分享,即使是恩情──不论是哪种形式的施惠、帮助或关怀,都是弥足珍贵的──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恋情,那种不求回报的爱,谁又能轻易做到呢?
琳茜在离开之前,用茶杯压着那张支票,终於默不作声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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