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的『梅林克』面试会场，人事经理佛雷．马林，正与其他的主管一起亲自面试着一批通过第一次笔试的应徵者。
在第三会议室──面试会场里，审查人员七人小组，正排排坐在马蹄形的会议桌後面，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严肃，应试者们如履薄冰；偌大的室内在zhōng yāng放了把椅子，供应徵者坐在那儿，每个人都小心作答，深怕在五秒钟之间，自己的名字就被其中的某人刷掉了。

西蒙走进会议室旁听，无聊地翻阅着桌上的人事档案，心想：每个来应徵的人都大同小异，满嘴讲得天花乱坠，答案都是套好招的；再看每张履历表，都写满了光荣的历史，好像所有的应徵者都有过非常了不起的经历，最後他们却都沦落到此来争取门市部和总务部微不足道的几个小位置。

「我决定来应徵『梅林克』的工作，是因为贵公司有良好的信誉与制度，劳资协调管道完善，在业界也颇具发展规模，所以我认为这是我就业的最佳选择。」

史都华．邦特（StewardPond），总务部经理，对着来应徵的年轻女孩──特别是长得还不错的──总是极有兴趣。

「你在大学主修的是英国文学，能不能说说你喜欢的作家？」

这名漂亮的女孩道：「我非常欣赏Ｄ．Ｈ．劳伦斯。」

「哦？Ｄ．Ｈ．劳伦斯啊？我对他的作品都很熟悉呢，尤其是那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史都华．邦特对她益发有好感，坐了一下午，总算有个真正的女人了，他倒想让她成为《邦特先生的情人》。

西蒙了然地望着一脸sè心大起的总务经理，不觉皱了皱眉。只为了她那张差强人意的脸和身材就要录取？

他不悦地瞄了眼她的履历表。兰开夏大学毕业，兴趣是网球和弹钢琴……看那副sè诱男人的傻笑，还有那些主管级审查员晕陶陶的蠢相，她的兴趣显而易见的是男人的小弟弟；至於说那些个完美的学经历，假如认真去查，搞不好八成还是谎报的。

一个总务人员需要懂什麽文学？知道莎士比亚，就能买到最便宜的文具用品了吗？

在他思索这些现实问题时，终於轮完了最後几名应徵者；最後一人刚进试场，七人小组显然已厌倦於再问相同的问题，只草草向那名男子提问了一句，在听完他的自我介绍之後，主试官佛雷．马林便企图早早结束。

在他们的心目中，该录用的、备取的，老早就有个底了：女孩子、年轻、长相中上乘的、有名大学毕业的……这才是他们决定的重点，所以审核名单很快就出炉了；西蒙始终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他从不在乎别人的主观判定，也不认为有任何客观的设定角度──除了能力，没别的好谈──在他眼中，这些元老级的中坚管理阶层全是一群蠢蛋，老而无用、庸碌无知，根本不懂得要如何拔擢人才，只会录用一些脑袋空空的笨女人。

面试一结束，西蒙便趋前责难众人，口气尖锐：「原来你们只要懂得Ｄ．Ｈ．劳伦斯写的东西，就可以在公司坐领乾薪了啊？」

史都华．邦特听出长官的讽刺，连忙道：「总经理，我只是就她的个人特长问的问题──」

「我还以为你是在说你的『个人特长』。」

「我──她──」

见总务经理支吾其词的窘状，西蒙转向人事部门经理，口吻更加讽刺：「有你们这批人的『个人特长』，难怪公司要花更多的时间和人力来办徵才活动啊。」

佛雷．马林惨白着一张脸，嗫嚅道：「总经理，我们都很努力在审核应徵者来补足公司的人力资源了，我不了解您的意思……」

「你『不了解』？我请你来上班，不是要你在人事部花广告费的！糟蹋多余人力不说，你竟然还敢大言不惭？」

「霍华先生，我……我……」

「还『我』什麽？看你录用的一批蠢材！」

突然之间，佛雷．马林像个坏掉的木偶一样直挺挺连人带椅倒了下去，他口吐白沫、四肢痉挛；一名女职员吓得不停尖叫，此刻四周的员工和经理们则乱成一团，大家都慌了，没有人晓得该怎麽办。

西蒙瞪视着众人，厉声问道：「他是怎麽回事？」

「总经理，马林先生他──」一名主管细声道：「他好像有隐疾，可是没有人晓得是什麽病……」

「废话！」他光火地怒道：「快去叫救护车！」

西蒙愤怒地瞥向倒在地上的人事经理，开始jǐng觉到他身边没有一个可用之人；眼前的事实告诉他：只是几句话，就能激得一个高级主管倒地不起，怎麽公司里尽是些没有应变能力的胆小鬼呢？

下一秒，一个年轻人冲了过来，他一手硬扳开佛雷．马林的嘴，猛往那团白沫里掏，另一手抓了块抹布就往他嘴里塞，这时众人才发现佛雷．马林已是满嘴的血，看似他自己差点把舌头给咬断了；这骤起骤落的几分钟以後，救护人员才赶到现场，这名皮肤黧黑的男子早已替他施行急救，不消一会儿，佛雷．马林便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直接送往医院。

西蒙望着那个看似印度混血儿的年轻人，审视他一身的工作服，见他提着水桶和拖把，显然是公司里负责打扫的清洁工小弟；年轻人往安全门走去，似乎准备继续完成他的抹地工作。

西蒙曾在伦敦看过成千成百个像他一样的青年，倘若此人方才没有那些让人惊异的表现，或许他不会再看他第二眼；为了某些理由，他走上前与男子攀谈──这还是他首次与一个低下阶层的人搭讪。

「喂，」西蒙的声音在楼梯间回响，「喂，你！」他提高声量，直到那人明白他是在对他说话。

「您好，霍华先生。」混血儿以一口标准的英语问道：「请问您找我有什麽事吗？」

「你认识我？」

「我刚刚在扫地时，听到那位刚送上救护车的先生这麽称呼您。」

「你这人真是机灵，如果那些主管像你一样，『梅林克』也就不会被他们搞得一团乱了。」西蒙盯着他，心里的某个想法逐渐成形。「刚才你做得很好……你很面生，在这里工作没多久吧？」

混血儿微笑道：「是的，我在这里打工不到一个月，您通常加班到很晚，所以您没见过我。」

「只来这里一个月，你怎麽会知道我常加班？」

年轻人埋头擦着每一阶的楼梯，又将肮脏的的拖把在水桶中拧乾，脸上浮现出一种彷佛涤净一切的澄澈神情。

「我上早班，负责收集这几层楼的垃圾，您办公室里叫外送的餐盒一天通常都有三、四个，应该是早、中、晚三餐都在公司吃的，咖啡渣也不少，显然是为了提神而需要大量的咖啡因，所以我推测您常常在公司里加班。」

「没想到翻翻垃圾就能猜出这麽多事情，你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吗？」

「是我多事了，霍华先生，我只是想了解自己工作的环境而已。」

「你刚救活了一条人命，这除了证明你够了解这个环境，同时也了解了这个环境中的人。」

「那只是小事，我以前也遇过同样的情况。」

「小事？」西蒙感兴趣地问道：「依你看，佛雷．马林可能患了什麽病？」

「我认为是癫痫，除了症状符合这种病的症象，我以前也见过马林先生服用抑制神经的药物。」

「原来如此。」西蒙沉吟道，心里想的却是公司上上下下没一个人知道的事实。

他又补充道：「我只是猜测，霍华先生，虽然应该仈jiǔ不离十，病因还得由专业的医师来判断。」

「你几岁了？」

「刚满廿二岁。」

「还在念书？」

「我在格林威治大学念经济，今年刚毕业，还找不着全职的稳定工作，所以──」他坦承道，「我想要努力充实自己，到『梅林克』打工并不是为了赚钱贴补家用，虽然这里的薪水还算是不错，我觉得更可贵的是能看到在大企业中的实际常态。」

「那你看到的『常态』是什麽？以一个年轻人的观点来说，你觉得我们『梅林克』这块招牌给人什麽样的感觉？」

「『梅林克』是一家历史悠久的百货公司，远近驰名，是伦敦最富盛名的百货之一；不过，最近打得很凶的文宣就……」

「『不过』？」西蒙皱起眉头，问道：「你的观感听起来很负面。」

混血儿笑道：「通俗的广告手法是常态，如果用艺术价值来看这些目的在於『引人注目』的东西，那就是骗人了；现在的商品包装手法，艺术价值只有越来越低落，趣味只有越来越低级。商人要用心理学，而非美学来创造这些能快速赚钱的『商品』，不断重复套用，直到群众厌烦为止，然後再采取新攻势，这就显得过於炒短线。」

「你不认同『梅林克』炒作话题的手法？」

「不是的，」他指了指一张被扔在垃圾桶的特价广告单，说道：「我每天都看到许多同样的单子被扔掉，有时候也会为『梅林克』感到可惜，毕竟都是花了那麽多钱来印制的；您应该晓得，广告是人文的一部份，重点在於了解『人』的需求、梦想、光明面和黑暗面，艺术感也在其中占很重要的因素，如果顾客觉得这里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那些广告都白印了。」

西蒙同意地点点头，赞许道：「你的想法很不错。」

「我只是觉得：『梅林克』还有很多进步的空间罢了。」

「那你认为『梅林克』还有哪些进步的空间？」

「价钱永远是由『市场』决定的，即买方和卖方的综合体，而不是买家或卖家单方面的意愿，所以我认为广告得朝着这个方向来设定。」

「我们的广告都是企划部和外包厂商合作的。言下之意，你认为『梅林克』平白被那些广告代理商和一群无能的企划人员大赚了一笔钱罗？」

「不。我认为一个人到公司工作，薪水不是赚来的，而是交换来的，交换所付出的心力和时间，等於是一种补偿，因此要是光为了钱，无论如何辛勤工作都是『赚』不到钱的；在公司工作，每个人都会赚到经验、自信和人脉，这三样是公司无法从员工身上拿走的，也是一个人成功的重要元素，所以我不认为『梅林克』损失了什麽，只是走的方向可能还要修正而已。」

西蒙说道：「我同意你的观点，『梅林克』所卖的只不过是一个幻觉罢了，对於用劳力赚取金钱的人真是一大讽刺！这社会的确到处传播幻觉，『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就能过着幸福美满的rì子』，这种口号也不过只是一种幻觉而已，每个人还是自己决定自己要怎样过rì子吧。在现代工业发达的情况，讲难听点，用劳力本来就赚不了多少钱；价格都是商人定的，而商人只重视如何提高利润，降低成本，所以我认为钱只会越来不值钱──虽然动机是正确的，但是很可惜的，方向往往是决定对错的关键。」

他呵呵一笑，继续拖地板，只说：「您说得对，所以我在『梅林克』只是在交换一种无价的经验，并藉此学习成长；如果工作只是为了用劳力交换相等的钱，那根本就不是『赚』，而是在浪费自己的人生。」

西蒙看着他，又问道：「我不希望你觉得在『梅林克』会是浪费你的人生，想不想更上一层楼？」

混血儿讶异地望着他，终於点了点头。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作道格拉斯．纪德。」

「这是个好名字，道格拉斯，『黑sè的异乡人』，很英国化的感觉。」

「我的家族来自孟买，所以我父亲在移民之後，入境随俗帮我取了这个英文名。」

西蒙道：「你是个有能力的人，道格，我可以在『梅林克』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子坐坐。」

「霍华先生……」道格拉斯．纪德紧张地用双手在牛仔裤上抹了几下，不安地问道：「您说的是真的吗？」

西蒙颔首，避重就轻地说：「听着，你明天一早去人事部报到，就说是我的命令。」说完後，便自若地转身离去，留下那名混血儿瞠目结舌地呆在当场。

踱出大楼，西蒙将公事包往白sè凯迪拉克的後座一扔，便拿起行动电话，拨着熟悉的号码。

「喂，尼基吗？」

『梅林克』的企划部副理从话筒的另一端忙道：「是，霍华先生，您有急事找我？」

「佛雷．马林刚刚送到医院去了，从明天起，你就进驻人事部，取代他的位置。」他发动车子，又道：「还有一件事……你马上记下来，公司现在有个扫地的雇工，叫作道格拉斯．纪德，你明天一上任就发布人事命令，给他在统合企划部安插一个职位。」

「……我了解了。」

「先磨他一阵子，看看他的能耐怎麽样……对了，顺便问问他会不会泡咖啡；如果他不会，叫秘书室派几个人训练一下，下个月就安排他当我的专属秘书。」

「好的，霍华先生。」

「明天就开除诺拉．傅维，换别的秘书给我。」

「是。」尼基．利德在电话那头振笔疾书，迅速记下老板的最新一波人事安排；虽然他没有听过道格拉斯．纪德其人，不过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从不会笨到去质询他的上司。

「联络南汉普敦的约翰．叶慈，下周一就把总务经理史都华．邦特调过去，那是他的人马，所以他一定会收。」西蒙对着他的心腹道：「把你的人马调去财务经理那边，这个人事命令先不要发布，等到周五的年中经理级业务会议时再公告……做得漂亮一点。」

「是。」尼基．利德明快地回答。

收线之後，西蒙准备趋车驶往北英格兰；好久没去探望母亲了，趁着今天他心情不错，就去看看她吧。

开车时，他不禁又想起那个黑肤的印度混血儿──道格拉斯．纪德，他终於又找到一个好帮手，并为此深思地弯起嘴角──这是他今年以来，首度感到心情愉快的一刻，因为他的人事布局已即将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