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刻永远逝去了(七十五)
雪莱《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它已沉没,僵涸,永不回头!我们望着往昔,不禁感到惊悸:希望的yīn魂正凄怆、悲泣﹔是你和我把它哄骗致死,在生之幽暗的河流。我们望着的那川流已经滚滚而去,从此不再折回﹔但我们却立于一片荒境,像是墓碑标示了已死的希望和恐惧:呵,生之黎明已使它们飞逝、隐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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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
隔了十秒,没有反应,于是他又再试了一次。
「芮,妳在哪里?」
没有回应。
又过了漫长、死寂的廿秒之后,他开始感到不耐,彷佛这沉默的片刻,已经超过他足以忍受的限度,也够使他失去耐xìng啦。
「芮.欧文?」他恼怒地喊道。
这次隔了静默的卅秒,但她还是没有回答。
这种不寻常的感觉,使他开始摸索着床头的叫唤铃;那唯一的线路是通到她房里的,他着恼地猛按了十几秒。
今早他纔一醒来,床畔的枕痕就是冷的,丝毫没有余温,好像她并没有和往常一样陪他到天明似的……
而他今早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不在床上。
叫唤铃响了数分钟,他焦虑而不悦地等着,等待她从隔壁急匆匆奔过来,像往常那样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向他道歉,然后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不一会儿,他听见房门开启的声音,还有人脚步走动的轻微窸窣声,和往常有一点不一样,但他认为这时候除了她,再没别人会想在他早餐的时候来打扰。
「芮?」他欣喜地喊出声,但那双握住他的手,却没有他所期待的柔软,那枯瘦扭曲的指关节,只有一个人有。「玛吉,是妳?」他失望地指陈道。
「是我。」老管家说,在床缘坐下。
「为什么?」他赌气地问道:「芮呢?」
「她走了,就在天亮以前,永远地离开这里了。」玛吉平板地叙述道。「我曾要她跟你道别,但她执意要在你醒来之前离开,也不想告诉你这件事;昨天夫人知道了你们的事,她很生气,所以强迫欧文小姐去职,要她今天一早就走。」
亚德安愣在当场,他完全不晓得她被解雇了。
「可是──就算这样,为什么她不先告诉我,就偷偷离开这里了?」他愤怒地问道:「为什么妈妈从不征询我的意见?」
「夫人关心你,她有权力解雇这屋子里的任何人,她不想你受伤害。」玛吉不置可否地说。「而欧文小姐,她会选择不告而别,也有她的理由;毕竟,她只是夫人聘用的看护,是少爷的家教和生活上的保姆,除此之外,你和她是雇主与雇工的关系,倘若牵扯太深的话,是不恰当的,更何况你也和格雷姆小姐定了婚……你能了解吗?」
「我明白了。」他忿忿地回道。「可是,她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要是告诉我的话,我跟妈妈说说看,说不准她又可以留下来了啊!」
玛吉道:「夫人不会同意的。」
「我希望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啊,妈妈会谅解我的!」
「那你的未婚妻会谅解你吗?……把情人和未婚妻子搅在一块儿,说实在话,我不觉得有哪个女人能谅解你的想法,格雷姆小姐当然也是如此。」
「就算这样,芮也不该瞒着我,一声不响就走了……」他郁郁地说,完全是一副埋怨的口吻。「难道,她真那么想离开我?」
玛吉望着她,不禁叹息。「没这回事,她有她的苦衷,她也不想让大家难做。」
爱情是用心来看的,它是盲目的,正如爱神邱比特一样无知,总赌着心口不一的咒……
莎士比亚不是这么说的么?
有些男人是爱情世界里的彼得潘,他们永远也不会长大,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拒绝长大,而且他们看不见,也拒绝任何来自外界的讯息。
亚德安总是很坦率地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他从小就是一个人,孤独、自我,一直习惯当人们注意的中心,要求伴随而来的特权,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愿,所以显得任xìng又自私,感情十分激烈──他不希望芮离开他,就像个孩子害怕别人抢走他的玩具一样──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世界,也是他唯一了解的一切;大人们灌输给他许多错误的观念,她可以理解,却无法改变他。
「欧文小姐也是为你着想,纔会这么一走了之的。」
「连句话也没说,她真是过分……」
「别这么说,少爷,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欧文小姐从没打算过要离开你,她完全是不得已的。」玛吉说。「你试着回想看看:昨晚她是不是跟往常不太一样呢?会不会是因为怕你伤心,所以她纔悄悄地走?」
亚德安沉默了。
经玛吉一提,他纔开始厘清那些回忆的片段;昨晚她什么也没说,只问了几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他完全没法子猜测她的想法和感受啊!
人说眼睛比嘴巴还要能表达心中所感,可是他却无法看穿她的眼神,只能尽量从她颤抖的指尖,从她僵硬的声音中,努力去感觉而已。
对他这一样一个瞎子,这样一个看不见的废人,还有什么能力寻得一丝情感波动的端倪?
他能凭借的是……
什么呢?
「我……我连怎么去追她都办不到,我想找到她,想看穿她眼底的心事……玛吉,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奢望过!」他不由得生自己的气,「浑蛋!要是我的眼睛看得见的话,也许……」
「她走了,少爷,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他无助地问道:「为什么?」
玛吉疼惜地握着亚德安的手,那寂寞的眼神,那脆弱的感情,他就是这么惹人怜悯。
想起那个女孩,芮.欧文,她应该也是这么爱他吧?
今天早上看到她时,她的表情像要独自面对死亡一样地凄楚、痛苦,而非微笑着离开此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又飘起了像雾一般的细雨,那雨丝逐渐变大,变成滂沱大雨,加速奔流着轰然、凄怆的单调音符。
玛吉紧紧地抱着亚德安,让他的头枕在她膝上,默然分担着这个早晨所承接的yīn霾、郁结和不安的气息。
就这样,她紧紧地抱着他频频颤抖、激动不已的身躯,就这样,一直抱着他,直到大雨停息。
芮.欧文提着她的行李,独自一人站在伦敦的街上。
她对未来还是没有任何的方向和期许;除了茫无头绪,她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心痛的回忆。
深吸口气,她已发誓忘记过去,放眼将来,否则,她绝无再出发的力量。
没错,她不禁苦笑,看向那市区来往的车阵和行人发呆;她思忖:该怎么开始构筑另一个梦呢?
想着想着,她告诉自己:找房子、找工作,以及找个她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这样一来,她就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了。
人生漫长,她得努力活下去,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她相信,再开始也不算迟。
在伦敦,雨纔刚停,望着天空自云间绽放的金sè阳光,她开始觉得希望无穷,也真心地对着这城市笑了。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