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政的取舍之道，往往在于职务的进退，进则取，退则舍。得失之间，甚难说清。
胡骄坐在越野车中，静静地观看秋色中的隆通市。

从南诏到西南，跨过两省，不论是地形地貌，还是人情世俗，完全天差地别。

这里的人说话很有意思，腔调往上扬，不是北方语系，也不是南方快舌，带有西部的豪迈热情，也有少数民族发音的特点。

揉合在一起，形成了隆通独特的方言。

西南省会城市名叫扶风，从扶风到隆通有七百公里，而且还有一半多的乡村级土路，剩下的一半中，二级路占四分之三，仅有不到八十公里的高速。

胡骄到隆通的第一感觉，时光倒退，高速路下二级路，二级路再下到乡土路。

进入隆通，雾茫茫，烟尘尘，空气中夹杂着臭煤味和牲畜粪便味，沿街的店面挂着花花绿绿的服装和充电式喇叭，仔细听，“跳楼大减价啦，开不下去了，亏本大甩卖！”

“嚓”地响一声，再重复播放。

胡骄有种到铁树赶乡集的无奈，南诏那边卖老鼠药都是用喇叭的，没想到这边开店还用这玩意儿。

一个城市给人的印象通常是这样排列的：空气、色彩、味道、建筑。

隆通的空气不用说了。色彩呈灰色，当然跟天气和缺乏绿化有关，主要建筑大多布满灰尘，远观还能略显造型，近看，实在是脏得不成样子。

隆通坝子倒是不小，但街道不宽，除了临街的楼排外，偶尔路过街间的小巷，依稀看到土墙青瓦茅草屋。

胡骄轻轻地叹口气，好不容易争上前，一脚踢到解放前。

九月二十九日，他到省委组织部报到，人生地陌，初到贵地，在省委冷落了一个早上，敲了两次办公室，都被人冷呵出来。

万分无奈地拿着介绍信坐在楼道里，一直等办公室里的人开完会，打开门，胡骄正要上前，人家早已挥手，“下班了。有事？下午再来。”

举目无亲，连大学同学都没一个。

王海星这贼胖子太奸了，早早来报到，然后一溜烟跑回三梅，说是国庆后再正式上班。

胡骄只得在附近的招待所开个钟点房，吃完饭，睡个午觉，踩着上班的钟点，略晚几分钟出现在组织部办公室外。

这次运气不错，碰到办公室副主任，胡骄递上介绍信。

对方是个四十多的中年人，蹙着眉头，拿胡骄上下审视，“是你本人？”

胡骄依然挂着淡笑，显得不愠不火，很是谦和。

“倒是有这么回事，胡……市长……”

胡骄急忙纠正，“胡骄，直接叫我名字。”

“哦，那好。我姓张，这样吧胡骄同志，今天只有李副部长在家，我去帮你问问看？”

胡骄点头，亲热地拉着对方的手，使劲摇晃几下，体现出别样的热情，“麻烦张主任了。”

这边脸上扯出几分笑容，冲后边的人招呼，“泡茶，这是新来的隆通副市长，姓胡。”

早上打发胡骄走的人拿茶杯，满脸带笑，边泡水边看人，见张副已经离开，这才让座，“胡市长别介意，这两天部里出点麻烦事，大家被批出了火气。有什么得罪之处，多多包涵。”

胡骄点头，挪挪屁股，“没有，没有。我来的不是时候，正赶上领导们开会了。您贵姓？”

“来，喝茶喝茶。什么贵不贵的，我叫乌银山，呵呵，办公室里打杂的。胡市长……”

胡骄插嘴打断乌银山，“胡骄！现在还不是呢。”

乌银山呵呵笑几声，“行。看你，不到三十岁吧？”

“整三十，刚刚而立。”

“你是南诏人？我好像听说，什么高学位来着？”

另一名办公室的老大姐，四十出头，嘴急抢答，“三学位！博士、砚士、学士，横跨三个专业。是吧？”

胡骄再次挪挪屁股，“嗨，就是读书太拼命，工作经验不够，跟您几位比起来差远了。学位说明不了问题，工作上干得好才是硬道理。”

乌银山梳着大背头，穿双排扣西装，白色的休闲裤，脚上套双旅游鞋，一笑，满嘴的烟黄牙，“谦虚、谦虚，你现在是副厅，我们算什么？哈哈，说笑了。”

胡骄满脸苦笑，“乌哥，我这是沾了文凭的光。这位大姐贵姓？”

“水玉群，你叫我老水。可别跟我们打官腔，这是什么地方？省委组织部！你当过省委书记的秘书，在那边当县委书记三年吧？全县财政翻了十几倍。可惜……哈哈，没什么，看我这嘴净瞎说。来这边扶贫好，我们这些穷地方，正需要你这样的大能人。”

水玉群一连串的当地口音，把胡骄听得眉头直跳，有听，没全听懂，咿咿呀呀的，而且她边说边动作，面部表情十分生动，翻眼眯眼眨眼，嘴角扯动脸肉来回滚，夸张的样子，有点孩子气。

偏偏口气带着调笑，没有半分挖苦的意思。

胡骄只能笑，乌银山看出不对，试探问，“你，不太听得懂扶风话吧？”

胡骄看向水玉群，“不好意思水大姐，我没全听明白。”

全办公室的人忍不住大笑，水玉群嗨地一声，刚要说话，又特别地哼两声，这才开始用普通话开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以前很厉害，你的履历我们都看过。正是隆通需要的人才。”

胡骄正要答话时，张副主任进来，满脸堆笑，“胡市长啊，运气不错，我去的时候，正好碰到沈部长回来，他要亲自跟你谈话。”

来之前胡骄已经熟记过西南省领导班子全部成员的基本资料，沈部长，不是张副主任刚才所说的副部长，正牌的省委常委、组织组长沈义夫。

胡骄虽然了解过这些领导的基本情况，但要弄清省委各位成员的亲密交情，还得花时间。

这方面胡忠志和胡建国不会再给他提供任何方便。

胡骄也不再心存幻想，反正从现在起，万里长征第一步。这位沈义夫，职务跟他父亲胡建国一样。

可人完全不一样，胡建国更深沉，气定神闲，不急不燥，说话很有力度。

而沈认夫则早早谢顶，左耳上方的头发很长，圈过来盖住秃顶，穿着也很讲究，西装笔挺，戴暗红色的领带。

眉毛短粗，眉角几根长眉卷曲向下垂，眼袋略深，眼角的鱼尾纹透出笑意。

握着手，胡骄有些别扭，部长大人这双手太柔软，肉多且厚，胖胖的手掌，有点柔若无骨的感觉。一个老男人，长得这么双手。

不像学者，不像商人，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但很特别，让人听过一次就会永远记住。

“胡骄同志，欢迎加入建设大西南的革命大军。”

张副主任离开后，沈部长的秘书泡好茶，这才开始正式谈话。

胡骄谦逊几句，沈部长满面带笑，“第一次来西南吧？”

胡骄点点头，“第一次来，山水风景比我们那边美多了。”

沈义夫摆摆手，“我去过南诏，真正的江南水乡，比不得哦，西南的发展不利，拖了尾巴。我们这次申请东部支援，人才援引是重点之一，这次过来的厅级干部中，又数你年纪最小，文凭最高。占全了，省委陈书记对你相当重视啊。处级以上，目前来说，只有你一个正规的名牌博士。所以呢，要充分发挥作用。下去后，有困难尽管来找我，团结好同志，运用你的才学，力争打开隆通的经济发展大局。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啊？”

胡骄从坐下后，一直板着腰身，两眼平视，双手护膝，“首先，我个人一定努力团结同志，服从省委领导的命令，服从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安排；其次，感谢您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对我进行指导。我是土生土长的南诏人，对西南不太了解，对隆通市的基本情况，也只是临阵磨枪，接到通知后，才从一些文字资料上查找信息。我相信，市级领导班子成员，在省委省政府的正确领导下，一定能抢抓机遇，迎头赶上，全面实现建设大西南的根本目标。”

沈义夫连连点头，看来胡骄不是那种茶壶里的汤圆，有货倒不出的角色。

从刚才这番话可以听出来，心态很好嘛，表现很谦虚低调，心里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不用过分敲打。

“很好哇，你有觉悟，心态放平，我相信应该很快打开工作局面。当然，你一个人不远千里，只身来到西南，生活习惯，气候适应，都需要一些时间。我会亲自给赵明方打电话，让他花点时间关照你的生活问题，他是老隆通，在那里工作了八年，又是班长，应该的。”

听着沈义夫殷切的语言，春风沐面般的关怀，胡骄若不是生长在高干家庭，此时怕要感动落泪。

诚恳地看向沈部长，胡骄的语气略略有些激动，“谢谢沈部长关怀！说实话，来之前，我还担心初来乍到，难免处处碰壁，遭人嫉恨。没想到西南的领导如此宽厚待人，这使我对将来的工作，更加充满信心！”

沈义夫笑眯眯地点头，明知胡骄的马屁袭来，他也安然笑纳，心里却在暗笑，小子，别人不晓得你的底细，我还不清楚么？

但是他不打算捅破，按老朋友的建议，把他扔到隆通那鬼地方去摔打。

想到隆通的局面，沈义夫忍不住头疼，市委市政府两个班子的成员，派系林立，一个字：乱！

胡建国说，天下大乱，英雄并起，是龙是虫，下去滚一遭再看。

“我请韩副部长送你下去任职，静下心来，搞好调研，嗯……不要轻举妄动，多听听赵明方的意见。”

说完，沈义夫开始看表。

胡骄急忙起身告辞，沈义夫安排秘书通知韩副部长定时间，亲自把胡骄送到门口。

今天的谈话，最后的几句才是关键，胡骄早非吴下阿蒙，沈义夫的暗示他靠向市委书记，说明省委还是倾向于一把手，隆通的局面不容乐观，乱中取胜，首先要争取一个强大的同盟。

韩安定四十出头，是组织部的第一副部长，具体背景胡骄没有来得及打听。

隆通方面也没有举行什么隆重的欢迎仪式，一切显得很低调，市委赵明方书记，在家的几个主要领导，还有市政府的部分干部。

二十来个人，韩安定飞快地宣布完胡骄的任命，赵明方代表市委作了简短发言，市长周声令出差在外，市政府由常委副市长刘梦杰表态欢迎。

最后胡骄作上任发言，非常精辟，非常摩登，“我是胡骄，很高兴与在座的共事，感谢大家！”

说完，临时的会场冷场将近十几秒，然后赵明方率先鼓掌，掌声才稀稀拉拉地响起来。

此时坐在车里，胡骄看向前排的市政府办副主任，刘泺。

很头疼，隆通的方言让他更加头疼，扶风话他还能略知一二，半猜半听，尚能弄懂大部分意思，隆通话则是完全听不明白。

刘泺是今天欢迎小会上，唯一跟他讲普通话的，对此，赵明方亲自指示，胡骄的个人生活安排，交由她全权负责。

车子慢慢停下，看看这辆国内组装的越野车，不用猜想，肯定跟仝县，和之前的三梅县一样，路太烂，所以不得不买越野车。

七成新的越野车，在市政府只能算一般，还没有秘书长的专车好，可胡骄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车，相当于领导的半张脸，坐太好太贵的车，招眼，惹诽，强势，哪怕再干得好，也很难让不知情的人产生好感。

隆通市委招待所，位于市中心，与市政府相邻。几进院落，八座新旧不等的楼房组成招待所整个格局。

市里其他领导都有相应的居所，在市委招待所住的领导中，除了市委二号书记姚启圣外，就是胡骄了。

姚启圣与清代康熙名臣那个姚启圣同名同姓，这个姚启圣跟胡骄一样，是个瘦高个，毕业于西北大学。

姚启圣是扶风人，老婆孩子都在扶风，今年四十六岁。

欢迎会上，市委常委成员中，只有赵明方、刘梦杰，还有姚启圣三人。

姚启圣给人的印象很精神，有个鹰勾鼻子，嘴角略内陷，眉骨轻突，笑起来的时候，温和含蓄，彬彬有礼。看人特别专注，倾听别人讲话时，一直保持着微笑。

所以胡骄对姚启圣特别有好感，这是个事业型的男人，而且还是个相当有魅力和感染力的人。

韩安定尽管沉默少语，但在来隆通的路上，还是简评了一下当地的主要领导干部，对姚启圣，只说了一句，“他是个相当勤奋的人。”

刘泺坐在副驾位上，通过观后镜，偷偷打量这位新来的副市长。

年轻，英俊，很有礼貌。

以她这种挑剔的眼光，都不得不承认，胡骄属于内外俱秀的美男子。

特别是那双长眉和月牙眼睛，笑起来，简直太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