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改委主任刘红苏五十一岁，方脸、背头，圆框黑眼镜，小腹微突，进入秘书室前，不由自主地整整衣领，使劲扯动几下脸皮，嘴角轻抿，换上一付亲切慈祥的笑脸。
听到敲门声，胡骄急忙起身，不想，门却主动扭开，刘红苏开门，远远地伸出手，“胡骄！我是发改委的刘红苏。”

胡骄急忙伸手抓着对方，心里一愣，此人手掌有些烫，宽厚，柔若无骨，很有肉感，不像个老爷们。刘红苏边摇手边说，“胡秘，我荣幸啊，你上任的第一个电话打给我。这是什么？缘分呐！首长有什么指示？”

胡骄笑笑，“刘主任抬举，往后还要向您多学习，来，这边坐。我记得你喜欢喝铁观音，刚放下电话时，已经泡上，现在刚好，尝尝？”

刘红苏脸上的笑意越发亲切，不成文的规矩，以前兰秘在的时候，有个“天气预报”的暗示，领导召见是好事的话，就泡对方喜欢喝的饮品，如果是坏事儿，那就递瓶矿泉水，自己掂量了。

胡骄显然没有从兰欣成那儿得到传授，按自己的想法给刘红苏泡了杯铁观音。

刘红苏坐到已经泡好的铁观音前，捧起茶杯，“好啊，今天能喝上铁观音，天气晴朗，碧空万里，不是矿泉水就好。”

胡骄谦恭地回答，“刘主任来，哪能让您喝矿泉水呢？那样的话，我可要被领导批评。”

刘红苏的笑容不变，但眉头微不可察地紧促一下，放下茶杯，想了想，这才拍拍陪坐一侧的胡骄，“胡秘，这里边有个说法，兰欣成没跟你说？”

胡骄满脸茫然地看着他，喝水喝茶还有说法？

刘红苏一看胡骄的样子，马上明白过来，兰欣成肯定是想利用这个卖人情，以便于将来打听或者得到胡骄的帮助。

刘红苏心里暗喜，有些为难地说，“哎呀，这事呢……我说了，如果以后小兰再跟你说，你可得替我保密哦？”

胡骄点点头，看来刘红苏是个相当圆滑多变的高手，前一次直呼兰欣成的名字，这是让胡骄感觉，他跟那人只是公事来往，接下来说是小兰，这就是把对方当成下级，不太重要的角色了。

胡骄当然不会拒绝这种示好，急忙点头请教。

刘红苏说，“你是一号首长身边的人，每次首长召见我们，是压担子表扬呢，还是工作不到位挨批评？这，就要靠你了，但是又不能让你违反原则，所以，通过泡茶递水来暗示，我们称为‘天气预报’，明白了吧老弟？”

胡骄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刘红苏明显为自己造成的效果很满意。

泡茶？递水？还有这个说法。

那其他方面呢？

刘红苏明显看出来胡骄的疑惑，笑着解释，“还有嘛，大多是在外边，这就要看对方跟你是什么关系，你的眼色和表情，就是他们的方向标嘛。灵活运用，啊，灵活运用嘛。”

胡骄是诚心向人道谢，后边这个说法他当然明白，在仝县当县长时，他就发现了，每次到乡镇去调研，那些乡镇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通常会看陈廷永的眼色示意。

胡骄曾经暗笑，这官不大，谱摆得不小，批评过陈廷永后，这才勉强止住下边人拉拢秘书的行动。

不过，想想也是，官场惯例，报喜不报忧，为了帽子，捂盖子。

示意刘红苏稍坐，胡骄进入书记办，请示发改委刘主任到了，胡忠志点点头，“让他进来。”

胡骄出去后，对刘红苏伸伸手，引向门外，从书记办的正门进去，这就不用再敲门。

胡骄推开门后，见胡忠志坐在办公桌后，退开一旁，刘红苏大步跨入。

此时的刘红苏满脸严肃，甚是谨慎。

胡骄出来，轻轻带上门，心里暗叹，官字两张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回到秘书办，胡骄接着看文件资料，时间不多，要抓紧把全省各行各业的指标、数据、规模全装入脑子。

这也有个说法，叫任前恶补，针对副部级以上干部的专用秘书。

别小看这种恶补，一个秘书是否称职，是否优秀，全看几天时间恶补的内容，领导问起来，能对答如流，那是合格，能举一反三，适当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并被领导认可，这才算优秀。

还好，胡骄从小不怕背书，而且干过县长，能深刻理解这些数据中的真实含量，同时也明白，这些数据折射出来的相关效率，以及利弊得失。

结合往年的数据对比，还能看出部分领导的能力。

秘书跟随领导外出，必带的东西有三样，三个记录本，两只手机，外出目的地的相关资料。

如果书记要发表讲话，则会交待提前准备。

帮书记写稿子，不是胡骄一个人的事，省委办公厅有专门的公文起草秘书处，省委书记的发言、讲话、总结等等，必须要主管副秘书长亲自过目审核。

省委书记的一言一行直接代表省委的态度，工作方向，重要措施等等。

所以省委书记的言行，就是下边的领导干部的工作指针，才有什么领导讲话没有不重要的，没有不深刻的。

胡骄通常要根据书记的指示，拟成提纲，交由秘书的人起草，然后他再按照书记的习惯喜好进行修改，最后由副秘书长把关，审查稿件中的提法、文字、词语的是否准确犯忌。

至于最后这些相关禁忌，秘书处的都是成精成怪的人物，一般不会犯原则性错误。而且对中央的各种会议精神，政策指南，他们算是地方上第一批精准把握的人。

所以除了要形成正式的文件外，大多数稿件都由胡骄作准。

其实胡骄现在这个秘书岗位，已经相当于省委办公厅里的副秘书长职务，围绕他的工作，后边有文字秘书、生活秘书、保卫干事、保健医师等一批人辅助。

秘书就是要为领导服好务、帮领导出谋划策，把好言路关，使领导的意图和指令能更方便、快捷、有效地体现、传达、贯彻下去。

至于秘书的其他准则，一般不用特别提醒，不多嘴，守口如瓶，这是最基本的素质。见机行事，随机应变，这是基本的能力。化解领导的困局，解忧排难，维护领导威信，这是基本要求。

做不到这些，也别指望能当好秘书。

刘红苏出来后，笑容依然，不过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勉强。

胡骄心里有些吃不准，但态度依然恭敬。

刘红苏叹口气，站在门外不进来，“胡秘我走了，改天一定要赏脸。”

胡骄急忙应承，吃请的事情以后会越来越多，发改委这层关系必须搞好，为将来打基础嘛，难道做一辈子的秘书？

把刘红苏送到楼梯口，主任同志一再坚辞胡骄送他下去。

隔十分钟，省环保厅厅长曾明财敲响胡骄的办公室。

有了之前刘红苏的提点，胡骄直接摊手，无奈地笑说，“曾厅长，您看我第一天上班，有些情况还没搞清楚，晓得您喜欢普洱，但我不能确定啊。”

曾明财长相有点土老冒，瘦瘦小小，有些谢顶，头发略显凌乱，估计是外边的风大，曾厅长的植被不够，所以挡不住肆虐。

难怪能当上环保厅厅长，有点干实事的形象。

胡骄这么想着，曾明财却眨着小眼睛，笑得憨厚纯朴，“理解理解，胡秘不用客气，今天啊，我就是来挨批的。您先问问领导，是不是现在进去？等完事了，咱哥俩再聊？”

胡骄急忙摇手，“曾厅啊，您跟我父亲一辈的，我哪敢跟您乱了辈份。您坐，我进去看看？”

曾明财嘿嘿笑，嘴里答着要得要得，看不出半分挨批的觉悟。

胡骄心想，刚才刘主任以为没事，结果挨批了。现在曾厅长来，嘴上说是等着挨批，看样子很轻松。

一个个都不简单呐。

胡忠志听说曾明财来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哦，叫这老小子进来吧。”

胡骄脸色微变，果然！

回到秘书室，曾明财正站在“宁静致远”前，嘴里喃喃有词，听见开门声，忙压低声音问，“书记怎么说的？”

胡骄看看他原本以为憨厚纯朴的笑脸，此时怎么看怎么觉得奸滑，忍不住故意板起脸，加重鼻声说，“哦，叫这老小子进来吧。”

曾明财“嘿”地笑起来，那模样美得没边了，极为享受地拍着胡骄的肩膀，“兄弟，咱是新店开张，没人没枪，不跟你整虚的，等那边的事情麻利了，咱们聚聚，啊，说好了要聚聚。”

胡骄苦笑，“曾厅长啊，你再叫我兄弟，我打死不敢应你吃请。”

曾明财假装正经，却能达到几丝幽默的效果，“行呐。你这兄弟我认了。哦哦，不叫兄弟，胡秘！嘿嘿，我先进去，免得书记又要涮我啦。”

胡骄有些鄙视，这老小子，巴不得被涮吧？

而且是越涮越快活。

将近一个小时，临近中午十二点，书记室的门响，胡骄急忙起来，打开门一看，胡忠志搭着曾明财的肩膀，笑容可掬地一起走出来，曾明财不敢乱动，想落后一步，又怕书记大人不好勾肩。

“胡骄，去安排中餐，老曾跟我们一起吃饭。”说完，手上使劲，拎猴似的把曾明财提拉到身旁，“走吧，在我面前别装小媳妇。”

胡骄先行一步，赶在两人面前下楼，心里有些急，没提前打招呼，希望小餐厅那里都备着吧？

到一楼，之前王建新指点过，胡骄探头探脑地进去，“你们好，我是新来的秘书……”

一个中年妇女脸上带笑，飞快迎上来，“是胡秘书吧？是不是领导们要用餐？几位？”

胡骄笑笑，“是书记和环保厅曾厅长，那个菜……”

“我叫成英，不嫌弃的话叫我成姐，菜我来安排，你放心！”

胡骄还是笑笑，这个成英性子有点急，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存心的？两次抢话，不过还算抢得准确。

成英转身朝一个窗口跑去，敲敲玻璃，“一号午餐，加两道曾厅长的口味，四号小厅，快点。”

里边应了一声，成英又跑回来，快到胡骄身旁，悄声询问，“胡秘书啊……”

“成姐，叫我胡骄吧。”胡骄也学她一回。

成英咯地一声笑起来，圆圆的脸上尽显喜气，“行，你爱吃什么菜？我让人帮你弄。”

这时胡忠志和曾明财已经分开，一前一后走过来，成英双手交叉按在小腹上，动作相当得体，伸手一引，前头领路。那驾势，不比五星级酒店差。

胡骄暗暗感激，他真找不到路，刚才听说是四号小厅，不知道往哪走。

成英这么一带，马上帮他解了难。

四号小厅要转个正面，插到后边最里间才是。

成英开门后，胡骄快速进去，拉开两把椅子，胡忠志笑笑，赞许地点点头，指着示意曾明财坐下，又对成英说，“加两个菜，白斩鸡、清汤猪脚。”

成英答应后，迅速去排菜。

胡骄正要走，胡忠志叫住他，“坐下吧，一起吃饭。那两个菜是帮你点的，跟着我，首先不会亏了你的肚兄。”

胡骄刚刚还在诧异，白斩鸡、清汤猪脚，这可是他的最爱。没成想是胡忠志帮他点的。

领导艺术啊。

当然，也体现了长辈关怀，没想到胡书记还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菜。

胡骄心里发热，鼻头发酸，除了自己的父亲外，连老婆鹃鹃都不是很清楚，他也从来没有主动提过，因为鹃鹃又要带孩子，又要做饭，偏偏这白斩鸡很考验厨艺和花费时间。

母亲身体好的时候，还能经常吃到，自从受伤后，好像不太记得儿子的口味了。

曾明财更是吃惊！

胡书记亲自帮秘书要菜，这、这、这有点不对头哇。

虽说胡骄的父亲，现今是省委组织部长，可胡忠志没道理反过来讨好啊。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胡忠志与胡建国亲如兄弟？

胡忠志没有子女，所以把胡骄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

如果是真的，眼前这个秘书，得重新称量了。

菜上得很快，包括白斩鸡和清汤猪脚，应该是现成的。胡忠志要了点低度的药酒，一人一两，不让多喝。

边吃边聊，曾明财特意跟胡骄联手，说了个豆腐是我的命，见了肉，连命都不要的老段子。

胡忠志笑笑，兴致不错，吃了两碗米饭。

胡骄放得开，今早他没吃早餐，几杯茶灌下去，已经有点手脚发抖的迹象。

自从在凤凰武招关过后，胡骄对待饮食变得无比郑重，从不会在碗里剩饭，剩菜他没办法控制，但是饭一定要吃完。

看着胡骄埋头吃饭的样子，胡忠志更显得满意，脸上的笑容不带半份掩饰，曾明财越发确定自己的判断，看来有机会，要多跟胡部长走动。

成英一直站在边上，倒茶，添饭，递毛巾，服务工作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见胡骄吃饭时，不断朝白斩鸡和猪脚动筷子，成英心里有数，暗想兰欣成兄弟这次外放，不知道是好是坏。

又想，管他是好是坏，反正现在是胡秘了，这胡秘长得真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