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龙船 第二章(下)
老林房外,林敬宗侧身倾听,听到老爹怒声责备他,心中一惊,惟尚为他辩护,暗忖真是好哥们,后又听到孙家世仇乃是刺桐卜家,大骇不已,回过神时,房门大开,老林零着孙惟尚出来,正好和老林打了个照面。老林浓眉竖立,拳头抡起,大骂:“孽子,叫你惹事生非!”林敬宗惶恐失色,躲在孙惟尚身后,孙惟尚帮劝,大厅里的众人也都围过来。见人多,老林也不好发作,低声对林敬宗说:“晚些再找你算帐。”转身将孙惟尚拉上前,与众人说:“这是我远亲之子,还望诸君多看照。”孙惟尚行向众人作礼,恭谨说:“多提携。”
刘管事和吴帐房也在大厅,看到孙惟尚在船,极是惊愕,又听老林没说出惟尚真实身份,知道这事得瞒着,不让大伙知道。
众人散去,老林叫人在侧房收拾一间,让孙惟尚入住,便和刘管事、吴帐房一并关在房中议事。
侧房还有间空房,在纲首房隔壁,平日倒也无人住,唤几个水手收拾一番,又将所虚物品搬入,布置一番,倒也是间舒适的寝室。水手出去,房间只剩安通事、林敬宗与孙惟尚三人,安通事说:“好不容易事成,敬宗和少东家怎么又愁眉苦脸?”
林敬宗说:“日后还是唤他惟尚比较好。”把孙家与卜家结仇的事说给安通事听。安通事摇头咋舌,自此也就改口称呼惟尚。
大厅住户多,耳目而多,好在认识孙惟尚的人,都是孙家多年仆役,十分可靠,其他人并不知道孙东家有个儿子叫惟尚,也不曾见过。
午时,大厅里的住户聚集在一起用餐,有位广州籍商人说:“昨夜听到歌声,飘渺,模糊,也听不懂唱些什么,只觉得哀伤,竟想起家中妻小来,不禁落泪。”孙惟尚想起自己的梦,心中困惑,但并不发言,众人都说:“不曾听到,只怕你是做梦梦见。”随即另有位番商也说:“昨夜胸闷,难以入睡,迷糊中也听到歌声,又男又女,歌声忧伤。”安通事戏回:“说不定是鲛人在唱歌,看来唯有有缘人才能听到。”他的话,自然是玩笑话,刘管事敛色回:“鲛人是海渊深处的生灵,鲜少出现,遇见不吉利,这等玩笑开不得。”
安通事一脸沮丧,孙惟尚只觉海上忌讳真多,连这谁也不曾见过的东西,都害怕提起。
餐后,林敬宗带孙惟尚上甲板,把一位正在测水速的舟师介绍给他,说是阴阳生,大家都叫他小罗,他爹是老罗,以前也是孙家海船的舟师。小罗收起测量用的工具,只是对孙惟尚颔首而已。林敬宗说:“火长姓刘,小辈都叫他刘叔,他家可是自打你家有海船,就在你家船上效劳。比我们老林家,资历还老。”孙惟尚想要进入针房,被针房门口外的两位看护拦住,林敬宗解围,这才允许孙惟尚进入。
老刘专注于罗盘针,并不大理会林敬宗与孙惟尚,孙惟尚在针房中四处探看,想抬手碰东西,林敬宗会立即出手制止,最终两人走至一张巨大海图前,林敬宗小声说:“以往还走西洋路线,近年都不走,只在东洋往返,海图上大半的航线都用不上。”孙惟尚把海图仔细端详,目光最终落在山溜国处,只见上头用细小红字书有:“幽冥门”三字。他伸手去碰图,喃喃自语:“幽冥门?”老刘腾然起身,大步走来,一手拎住林敬宗,一手拎起孙惟尚,声音如钟:“小孙你不得出海,怎么偷偷跑上船。”老刘身材高大魁梧,抓起两人,丝毫不费劲。孙惟尚请求把他放下,老刘果然放手,惟尚整整衣巾,躬身说:“但不知道刘叔,怎么认出我来。”老刘把林敬宗一并放下,笑道:“你爹年轻的时候,跟你一副模样,鼻子嘴巴,说不出的相似。”
孙惟尚自然不曾见过他爹年轻时的样貌,只是心里对刘叔油然生出几分敬重。
走出针房,林敬宗惊魂未定说:“刘叔向来严厉,针房物品一样都不准别人碰,先前有新来水手不懂事,溜进针房,刘叔从窗户里往外丢,给抛到海里去呢。”
孙惟尚愕然问:“那不是一条命就没了?”
林敬宗笑回:“就你上船没考你水性,要知道海船上的水手,都跟鱼一样善水。”
船行一日,风和日丽,相安无事,傍晚时,水手们在甲板垂钓,孙惟尚不曾见过海船上钓鱼,过去观看,不知不觉晚霞披洒一肩,仰头见西面海上落日,绮丽恢弘,与平日在陆地上所见不同,不觉看得入迷,思绪飘远,直至听到耳边有女声低低唤:“惟尚。”气息吹在脸庞,孙惟尚急忙回头,身边哪还有人,垂钓的水手也已散去,夜幕降临,风中寒气袭来。
夜晚于大厅用餐,有些人先吃饱离席在一旁下棋,也人还坐在席上,讲起奇遇,此人是位明州商人,他讲的是“吞舟鱼”。
油灯下,讲述人的脸分外严肃,用平缓地声音说:“说来,那是我第一次出海,在明州港(今宁波)上船,同船不过十三四人,船行半月,一日遇到大风浪,迷失了方向,船漂泊了三日,一日清早,忽然见到前方有小岛,以为得救了,众人纷纷爬上岛去,我是第一回出海,经受不住颠簸,卧躺不起,懊恼见别人上岸,把我丢船上,正在痛哭时,突然天旋地转,只见那海岛高耸而起,已俨然是座大山,那些爬上去的人,纷纷往海里掉,那大山又突然深出了无数巨臂,把海船打得粉碎,那些下坠的人也被捕抓,往一张腥臭无比的大嘴里送。我趴在一块碎门板上,想着我命休矣,谁想那大怪物没一会,径自游走不见。”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催问:“那之后又是怎么得救?”
商人继续说:“我怕昏迷掉进水里,枉送了性命,扯下腰带,连人带木板捆在一起,大约浮荡了一日一夜,竟被路过的海船救起,真乃命不该绝。”停下叹息,又说:“我把遭遇与船上人说出,就有位老水手说,我遇到的乃是:‘吞舟鱼’,又叫海鱿。”
在座有位干人说:“想是你船荡进阇婆西面的废岛去了,哪儿有只大海鱿,专吞往来海船。”
又有人说:“听说那岛上原有港口,至今废弃已有两百余年,竟像地府一般,白日磷火飞动,夜里鬼哭。”
接着在座七嘴八舌,谈起这座古港的传闻,原先讲故事的明州商人又说他听到的一则传闻:“要说大海鱿吞下船和人,都能在腹中消化,惟有那些金的银的宝石玛瑙之类的东西,每一年,便要在岛上吐出,积累如小山。”
众人听到这话,即羡慕又恶心,想着那是一堆金闪闪粘糊糊的东西。
孙惟尚由来将此类故事列为无稽,听到也只是笑笑了之,并不相信。
夜里,孙惟尚入睡,至半夜,听到船上有人呼唤,点灯四处探看,沿声响,出寝室,穿过厅廊,不知不觉已出甲板,隐隐可见前方似有大鱼击起水花,三五成群。月光晦涩,孙惟尚提灯照明,海面平静,并无他物,转身欲回,却又听到歌声,比那夜梦中的真切许多,唱得仍是:“子自东来,将往何去?故国哪堪梦回,杜宇血泣。子自东来,将往何去?千里深渊,万里思乡路。”
平时孙惟尚有胆气,何况也不信鬼怪,喝声道:“谁在那里,鬼鬼崇崇,有胆出来见人!”
喝声一落,歌声消逝,转身回房,从墙上取下一把悬挂的宝剑,压在枕边,又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