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年前
1992年夏天西安
那时我7岁,脑袋上顶着两小羊角辫,最爱在大雁塔下瓦胡同的大嘎子家门口小摊那儿坐着看他家出租的小人书,有时候他高兴会给我们胡乱白话一些有意思的历史故事,神话传说,那个时刻我总会用小手专注地杵着下巴在午后炽烈的艳阳下听得津津有问。
“话说在三千多年前,华夏神州水患年年,民不聊生;鲧受命治理水患,九年时间洪水未平。正逢舜巡视天下,发现鲧用堵截办法治水无果,在羽山将其处死。命鲧的儿子禹继治水。禹接受任务以后,视察河道,决定改革治水方法……”
“大禹治水!不听!听多少遍啦!”我14岁的哥哥先不耐烦了,在我身后大声嚷嚷抗议。他是瓦胡同最有名的淘气包儿,提起他所有邻居无不众口一词的头疼。这个暑假,他已经闯了大大小小无数的祸让我大伯大动肝火,不得已给了他一个新工作,带我一起玩。因为我爱听大嘎子讲故事,所以哥也没办法尾随而来,但是本性难移,听两句就坐不住了。
大嘎子听惯了砸场子的吆喝,并没理他,眼睛笑眯眯盯着我,继续专心向下说“大禹治水用的宝贝有,“河图”,“开山斧”和“避水剑”。属这河图的来历最为有趣,在大禹治理黄河之前,黄河流到中原,没有固定的河道,到处漫流,经常泛滥成灾。地面上七股八道,沟沟汊汊全是黄河水。后来有叫河伯的老人,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查看黄河水情。看哪里深,哪里浅;哪里好冲堤,哪里易决口;哪里该挖,哪里该堵;哪里能断水,哪里可排洪,把所有这一切都画了个一清二楚。做了“河图”后小心保存,一直在等一个人出现。当他看到带着“开山斧”和“避水剑”两个宝贝的大禹经过时,终于长出口气交予河图给他,并教给他一些原始的测量方法,准绳和规矩,同时送他一个测量工具。这测量工具是个铁棒,可以测江河深浅,随心长短,入江河湖海,深浅立现。河伯悉数教授完成后,了却心愿,跃入黄河,寻不得踪迹!”
大嘎子的故事中出现了宝贝,我哥终于安静下来开始听。讲到铁棒随心长短,入江河湖海。他突然大声喊了一句“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金箍棒吧!哈哈!”他的嗓子清脆响亮,闹得周围坐着小板凳的小孩们都乐了。“是吗!大嘎子!是吗!”旁边一个小平头也跟着起哄。我们的身后坐着一个老头儿,阴森的脸看了大嘎子一眼,继续把头扭向别的地方磕瓜子。大嘎子一开始没有搭理我哥的问话,直到自己讲完这段后,呲牙乐了。“我今天可不讲西游记!”“你瞎说,我爸说了,大禹治水的铁棒,用完就丢在东海里面,成了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最后被孙悟空拿走了!”
“去去一边凉快去!”大嘎子明显烦他了“我今天讲的可不是神话!这黄河中游有一座大山,名叫龙门山,地点就在山西河津县西北的地方,奔腾东下的黄河水受到龙门山的阻挡,常常溢出河道,闹起水灾。禹到了那,观察好地形,带着大家伙儿开凿龙门,把这座大山凿开了一个大口子,河水畅通无阻了。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龙门……大禹所凿,口广八十步,崖际镌迹,遗功尚存”这大口子,又叫禹门渡,是黄河众多渡口中最特殊的一个。黄河从此中破门而出,展现在它面前的是一片开阔肥沃的河东大地。山因河而巍峨险峻,河因山而壮阔宏伟。”大嘎子跟个说书的一样神采飞扬。“那有啥稀奇。愚公移山,大禹开山有啥好玩?”我哥切了一声,站起来提了下裤子实在坐不住了。我却瞪圆了眼睛继续听着。“好玩的是,根据夏朝的施工技术水平,大禹依靠人力是绝对完成不了这么大的工程的!”“那是怎么开的那个大洞啊,大嘎子叔叔!”我鼓着嘴巴问!“本来我能告诉你的,但是现在不行啦!这个开山的秘密,曾经被画在一个庙里,全世界就只此一处,现在已经没了!”“怎么没的?”我继续追问,我哥站起来也没有走,竖着耳朵听着。“这个,恩,本来在龙门的两块巨石上,曾经分别矗立着两座气势恢宏的庙宇,在晋为东禹庙,在陕为西禹庙。1938年,可恨的日本鬼子在龙门山遇到我们的顽强抵抗,经过数度强攻都无法渡过黄河,小鬼子恼羞成怒,先是一把火烧掉东禹庙,后是将雨点般的炮弹倾泻在西禹庙,将之夷为平地。只剩龙门出口处那两块空兀横立的巨石了。两个庙都是为纪念大禹治水之功而建,代有增益,方成规模,庙宇的墙壁上曾经有一代画圣吴道子亲手绘制的大禹治水的壁画。但是,禹庙成了齑粉,画作也自然随之成为一个永远的传说啦。没有史书,没有记录,除了1938年在那地方打过仗而且还活着的人,谁也不知道上面究竟画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日本鬼子怎么就突然恼羞成怒,跟这两个大禹庙产生了那么大的仇恨呢!”
大嘎子说完,我身后传来一股子凉风,扭头一看,刚才嗑瓜子的老头儿已经站到身后,他有点驼背,长着个鹰钩鼻子,眼光冰冷如刀直视着大嘎子。“大禹治水所用的器具,我也听过。三千多年了,想必那每件东西,都成了没法估价的宝贝吧!”我奇怪的看着老头儿,他说这话为什么要搭配那样的表情,好像要把大嘎子吃掉一样。再看看我哥,已经不见。
我只好恋恋不舍的离开,在胡同里拐来拐去找哥,就快到家的时候,他窜了出来。“李佳慧!快来,快跟我走!”哥一把拉了我的手就在胡同里跑。“干吗去呀!你跑太快了,我跟不上!”他三步并成两步把我连拖带拽,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哥你干嘛……”我还没说完,他停住对我做一个不要说话的姿势,拉着我走进一个破旧的小二层楼,我们沿着黑洞洞的楼梯轻轻上到二楼。“哥,这哪里啊?”我有点害怕紧紧贴着他。“再说话拿胶布把你嘴贴上!”我哥从兜里掏出个铁丝鼓捣了一会,只听到噶哒一声门开了,他拉着我走进了臭气熏天的房间,里面横七竖八摆放着很多小人书。“这是哪里啊?”我哆哆嗦嗦的问。“嘘!!”我哥紧张的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说“这大嘎子家,他现在在书摊呢,我让小平头帮我们看着,如果他回来赶紧过来告诉我们!”
“你上嘎子叔家干啥!”我惊讶的问。
“他家有东西!”
“啥东西?”
“你别管,站门口给我把风!”
“我怕!”
“女人真没用!”我哥狠狠的说了句,拉着我的手走了进去。大嘎子的家里看起来很怪,唯一正常的就是地上那摆放着的一摊摊小人书了。他的桌子上厚厚的一层粘兮兮的透明的东西,看起来很像是大鼻涕,桌子上没有一双碗筷,好像他从来都不在这里吃饭。不吃饭,那桌子是干什么用的?他的屋子里没有床,几个通天的大黑衣柜看着好像是古董。大嘎子平时睡在哪里?难道睡在大衣柜中?窗台上厚厚的一层灰,大夏天的他居然不开窗户,而且好像从来都没有开过。他家的空间其实不大,一眼就看到周边了。
我哥开始一个个大衣柜翻腾起来。“哥!你到底在找啥呢!”我对这个奇怪的地方感觉很不舒服,想快点离开。“找一张地图,上面标注着好多圈圈点点。有红色,黄色,绿色,你去一起找找!”“哦!”我绝对不敢打开那些吓人的大衣柜,只好蹲下在小人书堆里翻。这时候窗外有人在喊“喂!大嘎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啊!”是小平头给哥暗号了,我吓得跳起来。“哥,快跑吧!大嘎子回来了!”与此同时,我哥拉开了一个大衣柜的门,突然跟傻了一样愣住不动弹。耳听着上楼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着急过去拉他,跑到近前看到眼前的景象险些晕过去。里面是一具死尸,可能死很久了,脸上的肉已经开始腐烂,从穿着和体形看得出曾经是个年轻丰满的女人,不过实在是太臭,尸臭加上惊吓,让我在哥的身后失去了呼吸的力量,胸闷得好像要爆掉。还好我的反映不是尖叫。我哥听到大嘎子近在咫尺的脚步声,一把把我推进尸体所在的大衣柜,他刚要蹦进来,来不及了,大嘎子已经在用钥匙拧着锁,他只好把大衣柜牢牢实实关上,把自己关在柜外。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面对杀人犯的恐惧和勇气,却恨死我哥把我跟女尸体关在了一个封闭的大柜子里。我进来后就吓晕了,等我再醒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周围一片漆黑,我猛地推开大衣柜大喊着哥!感觉自己的身下都是粘兮兮的大鼻涕一样的东西,我没能蹦出大衣柜,因为身后有东西勾住了我的裙子,我吓得开始大声喊妈!有鬼!屋子里空寂寂的,没有一个人。救命!救命!我撕心裂肺的大声喊着,惊动了楼下走路的人,有人冲上来,撞开门,拉过我,来人了我才敢回头看,原来是那个尸体怀中抱着的包挂住了我的裙子,不是她的手。我的裙子也同时扯开了她的包,露出了包里的东西,我看到了哥让我找的红的,绿的,黄的地图,就在包里。人声鼎沸,尖叫声,报警声混杂在一起,我没忘了把地图拿出来,我想他就为了找这个把我跟尸体塞在一起,我一定用这个要挟他好好给我干点事!等我妈和我大伯闻讯赶来,带我走出小破楼,我看到中午书摊上那老头儿,他双眼紧紧盯住我不放,好像我欠着他什么东西一样。我在他的注视中浑身不自在,也懒得管他。我哭着鼻子问大伯“我哥呢?”
大伯摇着脑袋不说话,那一刻脸上的表情我永远都忘不了。
哥失踪了,三天后听到有人报案发现尸体,但是面容已经刮花,身体残缺得无法目睹。那时候DNA测试并不能成熟的用于刑侦,而大伯他们看着全身**被一块白色布包裹着的男孩,也实在不能认定这个就是我哥。因此,我哥的失踪成了悬案。大嘎子这个犯罪嫌疑人,也始终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房间里那大鼻涕一样的东西,当时分析的结论是某种胶水类似的物质,但是为什么出现在房间里,谁也不知道。我长大了我妈才告诉我,警察判断大嘎子肯定是心里变态,晚上抱着腐臭的尸体睡觉,白天洗了澡再出来。我怎么都想不到膀大腰圆,人高马大,知识渊博的大嘎子,是个变态。
这20年里,我一直断断续续在接受心理治疗,有一次治疗师催眠了我,给我回放录像。我惊讶的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在大衣柜中晕厥过去,而是看到了我哥哥和大嘎子在外面发生的事情,人体有一种阻断记忆,我是下意识在记忆中封闭了这段恐怖得无法形容的回忆,我看到录像中我的表情,感觉自己俨然是一个恐怖的精神病人。那天晚上我很晚都睡不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带着一个记忆的定时炸弹的危险人物,随时都可能疯狂。但是我很希望我真的可以回忆起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我就可以帮助大伯了解我哥到底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线索,我也不愿意放弃,看着大伯逐渐衰老的脸,我一切都愿意去试!那页所谓的地图,我一直都没有打开过。看到它我就会心痛的想到我哥,越是长大,我就越是佩服他把我关在大衣柜中的勇敢和坚强,我就越是想找到他。
因此,我成了一名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