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越了
夏天的暴雨来得极快。大雨突然倾盆而下,沙沙索索的打在树叶上,形成一片密不可分的响声。瓦檐决溜声,暗道的水声透窗而入,仿佛无数人在淌水来回走动,这里滴答,那里呼陶地喧闹不止。狂风暴雨之中,不时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霹雳之声。
一众侍卫站在大殿门口,随堂太监黄俨侍立朱棣身后,杨士奇、杨荣、解缙、金幼孜、胡俨等人站在殿中,都是表情木然,大气儿也不敢出,呆呆地看着这位天下至尊。连之前一直连哭带骂的方孝孺也停了下来,只是张大着嘴,神情呆滞地望着朱棣。朱棣坐在龙椅上,右手食指缓缓地、毫无节奏地叩击着扶手,令众人恐惧的是:朱棣每次叩击扶手之后,天空总会随即响起一声巨雷。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走的也快,几分钟后,屋外的雨已经全部停了下来。此前,朱棣已经停止了那个叩击扶手的下意识的动作。他的眼球动了动,视线在大殿中缓缓扫过。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既惊且悸地垂下头。方孝孺连被株十族都不怕,无疑是个刚烈无畏之人,但是此刻也下意识地回避了朱棣的目光。唯有一个穿着官服的和尚反应与众不同。这个和尚比常人高出一头,身形颀长,相格清奇。他如今已有六十八岁了,但外表看上去却只是四十出头的样子。此人法号道衍,俗名姚广孝,是一个被后人称为“黑衣宰相”的神秘人物。僧道衍是朱棣的第一谋士,从策划造反到出谋划策,他都是最主要的负责人之一。可以说,正是他把朱棣扶上了皇位。此刻,僧道衍趁着朱棣将目光移向他处的机会,正用探究的目光偷偷窥视着那位高高在上的至尊天子。
良久,朱棣的眼球突然急速转动,而嘴唇急促地颤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他这幅情景,很象是陷入了可怕的梦魇却正想极力挣脱一般。别人并没有发现这一异状,而一直在观察朱棣的僧道衍却注意到这一细节。他略一皱眉,突然大喝道:“方先生,此异象你已经亲眼所见!我主天命所归,你还有什么话说!”
僧道衍平时说话虽然中气十足,却也从来不曾象此刻这般状若狮吼,殿内众人象是近距离站在正被猛烈撞击的大钟旁一样,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直到好几秒种之后,大殿里仿佛仍然回荡着缭绕的余音。
朱棣被这声大吼惊得一怔,他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深深望了僧道衍一眼,总算恢复了正常。
方孝孺也被这异常的吼声所惊醒,恢复了部分神志。他恍恍惚惚、结结巴巴答道:“此异象……未必是……天命所归……或许……或许是天怒人怨……”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向朱棣。发现朱棣又一次被自己激怒了,正瞪着眼睛似乎准备呵斥,方孝孺下意识地朝殿外望去,发现天空突然一亮,电闪在云中疾走龙蛇,一闪过后紧接一片轰鸣不绝的雷声,刚才已然渐渐停歇的豪雨仿佛受了惊似的一顿,立刻又急骤地砸落下来。
殿内诸人再一次集体变成木雕泥塑。
滚滚闷雷渐渐远去,良久,殿内突然发出“啪”的一声,众人的心脏立即跳到了嗓子眼。殿内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大概有心疾,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晕过去。
朱棣不满地向发出声响的方向望去,却看见胡俨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玉佩。原来,胡俨因为太过紧张,无意中将腰间系着玉佩的细绳给扯断,玉佩掉在了地上发出的响声将那名小太监吓晕了。
这时。僧道衍向方孝孺质问道:“方先生。你也看到了:我主怒。天亦怒……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天命所归!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助地环视四周。半晌。方孝孺突然象个受了委屈地孩子似地嚎啕大哭起来。他带着哭腔喊道:“我不信……我不信……这些都是假地……”
这次朱棣请他来拟即位诏书。方孝孺一入殿便当众嚎啕。声彻殿庭。当时朱棣也颇为感动。毕竟忠臣谁都喜欢。所以朱棣便走下殿来对他说:“先生不要这样。其实我只是效法周公辅弼成王来了。”
方孝孺是建文帝最亲近地大臣。他也视建文帝为知遇之君。忠心不二。自然不会被这句话糊弄过去。方孝孺梗着脖子问道:“既然你只是效法周公辅弼成王。那么成王在哪里?”
朱棣叹口气。满脸地痛惜。“成王被奸臣蒙蔽。周围多是宵小之辈。我入城时。皇宫被焚。他已丧身火海。”
方孝孺追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子?”
朱棣耐着性子答道:“如今国家尚未完全安定,需要一个能够自主的成年人做皇帝。”
方孝孺仍旧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弟?”
这时朱棣已经很不高兴了,只是想到麾下第一谋臣僧道衍曾经告诫他:方孝孺在读书人的心目中地位极高,如果伤害他,就会在士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所以,朱棣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解释:“由谁当皇帝毕竟是我们朱家的家事,先生就不必操心了。”
说完,朱棣回到那又宽又高的龙座上,命人把纸笔交给方孝孺,说道:“拟即位诏书这件事,非先生不可!”
方孝孺将笔扔到地上,哭骂道:“就算死我也不会给你拟诏。”
这时候,朱棣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杀意。他暗压怒火,眼睛里似乎闪着幽幽的暗光,嘴角上带着阴冷的杀意。
“你自己不怕死也就罢了,难道不怕朕诛你九族?”
方孝孺却用更大的声音答道:“诛十族也不怕!燕贼篡位……”
殿内一片可怕的沉寂。最不会察颜观色的人也能够看出,朱棣此时已经狂怒了篡位逆贼四字,正是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对朱棣最为了解的僧道衍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谁也没办法在朱棣盛怒的情况下救方孝孺一命了然而杀了方孝孺,天下的读书种子就会绝了!
当僧道衍正在为事情演变成不可收拾的悲剧,而且将会给天下读书人造成可怕影响而叹惜时,方孝孺却火上浇油地从牙缝中重重吐出几个字:“燕贼篡位……不……得……好……死!”
殿外虽然称不上万里晴空,却也没有一丝下雨的预兆。然而当方孝孺咒骂朱棣不得好死的刹那,突然间天色大变,殿外大雨倾盆、狂风怒吼、闪电不绝、响雷阵阵……
方孝孺是海内才人儒学大宗,解缙、金幼孜、胡俨等人虽然名气稍逊,却也称得上是才华横溢的儒家传人。这些人于鬼神一事素来遵定“存而不论”的孔子之言,其实却是宁信其有不妄言无的。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天变是对人事的惩戒。人事有错误,天才震怒降灾。面对如此异象,众人虽心思各异,却不约而同隐隐约约觉得此事与大殿最高处端坐的朱棣有关。
坐在龙椅上的朱棣却没功夫关心底下众人心中的想法,因为,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自己的处境……此朱棣已经非彼朱棣了此时的这个朱棣其实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一场突如其来的雷电交加之后,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被雷劈了,然后,便看到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场景,接着便是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一开始,朱棣还以为自己精神分裂了。
朱棣的名字与那个著名的永乐大帝一般无二。小学时候还好,到了初中便开始有同学玩笑似地将他称为永乐大帝。出于好奇或是别的什么心理,朱棣收集研究了相当多关于永乐大帝的文献资料。得出的结论是:虽然永乐大帝绝对算不上一个好人,却也称得上是个颇有建树的好皇帝!因为经常收集永乐大帝的资料文献的缘故,有时候,朱棣也曾迸发过“如果我是永乐大帝,那么当时我会怎么做”的想法当然,他绝没想过这种情况居然真的可以实现。
这是一种很诡异情况。恢复神智时,朱棣惊觉自己正端坐在大殿高处一张虬龙盘螭的椅子上。这张椅子宽得过分,足可以坐三个人,端坐在中间,两边的檀木扶手完全可说是虚设的,令人感觉空空落落的。
这时屋外正下着暴雨,但一会儿功夫,暴雨突然停了下来。这种外界环境的变化刺激了一下朱棣,他动了动眼珠,然后缓缓转动脖子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金鸾大殿……
他是方孝孺……
他是道衍……
他是杨士奇……
他是杨荣……
他是解缙……
他是金幼孜……
他是胡俨……
站在身后的是黄俨……
我是朱棣……
我是明成祖朱棣?!!……
不对呀,我应该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朱棣,怎么……这莫非是精神分裂?……但眼前的场景也太真实了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棣的心中一片迷乱混沌,他动了动嘴唇,却惊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时,只听见一声巨吼,朱棣的耳朵里嗡嗡做响,随即,他的心中逐渐一片清明:大概,这便是传说中的穿越了……
穿越后,我继承了这具身体的思想和记忆……
这具身体以前的灵魂大概是被方孝孺那句“不得好死”给咒死了……
居然会有这种事?
朱棣朝僧道衍望去,不由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刚才若不是道衍的狮子吼,朱棣可能会陷入精神分裂也说不定。他继承这具身体时,身体里还残留着一些明成祖的灵魂碎片。明成祖确实是历史上罕见的凶人,明明灵魂已经被当代大儒方孝儒的咒诅给弄得支离破碎、逐渐消散了,但是在这种绝无希望的情况下,那一丝残留的灵魂碎片仍然凭借永不服输的强悍本性,想要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别看明成祖是皇帝,但他支离破碎的灵魂却仍然是见不得光明的阴物,哪禁得起佛门阳气十足的狮子吼?!道衍大约察觉有阴秽附着在朱棣身上,于是使用狮子吼道衍并不知道,正是这一声大吼,却把他原来辅佐的对象最后一丝生机也给吼没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道衍即便知道真实的情况没准也会发出这样一声大吼的因为,道衍此人并不能以常理度之。他是明成祖登上皇位最主要的功臣,而明成祖登上皇位后,他却谢绝了所有的赏赐。他不恋权,不爱钱,甚至也不好女色。那么,道衍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刘伯温辅佐朱元璋建立明朝后功成身退,看似与道衍类似,实则不然。刘基毕竟是个理想有文化的文人,他帮助朱元璋建立明朝后退出政治中心,其实还是因为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缘故。退一步说,即便刘伯温是自己主动隐居,但他辅佐朱元璋选择的目的仍然可以解释为“让华夏子民摆脱蒙人的残暴统治,过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道衍却没有这方面的动机。毕竟,建文帝同样是个好皇帝。他当政期间勤于政事,关心民生,恢复生产,百姓们并非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唯一有所欠缺的就是在军事方面,仁懦的建文帝没办法和他那个强悍的叔叔相比。
综合各种各样的信息分析可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道衍不恋权,不爱钱,不好女色,不为民族大义,不为百姓民生他纯粹只是为了造反而造反!
所以说,这样一个怪人即便知道此朱棣已经非彼朱棣,也没准会出手相援哪怕辅佐的对象已经换了一个灵魂,也总比眼看朱棣变成疯子因而不能登上皇位,导致自己的人生目标无法实现要强吧?
朱棣胡思乱想了一阵子,然后听到方孝儒结结巴巴的声音。
“此异象……未必是……天命所归……或许……或许是天怒人怨……”
一股强烈的怒气油然而生,朱棣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远远传来阵阵滚雷之声。朱棣倒没什么,夏天突然打雷下雨是很正常的自然现象,只不过今天这两次打雷都赶巧正遇上他发怒而已然而殿内其余诸人却不这么想他们的脸上,全都象擦了白粉一样,没有丝毫血色。
朱棣理解他们的反应,毕竟在这个时代,封建迷信还是很有市场的。
翰林检讨胡俨因为过于紧张而扯断了玉佩的带子,玉佩掉在地上的声音令众人本已扯得极紧的神经更受摧残。结果殿内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再也不住,干脆晕了过去。
这时僧道衍向方孝孺质问道:“方先生,你也看到了:我主怒,天亦怒……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天命所归!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听完这句责问,方孝孺的嘴唇蠕动了,半天却没说出一个字来。在道衍眼神的逼视下,方孝孺突然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在旁人看来,朱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方孝孺,但朱棣自己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实际上是发了一会儿呆。
朱棣很奇怪,刚才为什么会对方孝孺产生那么大的怒气和杀机?
思考片刻,朱棣得出一个结论:明成祖的灵魂虽然消散了,但既然他的记忆被朱棣所继承,那么他的思维方式、性格特点自然不可避免地会对朱棣产生一定的影响。
朱棣深吸一口气,将不安的感觉强行压下。
无论如何,如今控制这具身体的是自己,不再是那个杀人狂永乐大帝。所以说,绝不能干出那种诛人家十族的事情来。
尽管来自二十一世纪,不过朱棣并不完全否定酷刑和株连。有些已经犯下死罪的在逃犯会毫无顾忌地杀人,正是因为没有酷刑威慑所致这种人的想法很实在:反正被捕后也逃不了一死,那么再多杀几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至于株连,向下株连和横向株连过分了些,但是向上株连却未必没有道理。朱棣倒不是认为子女犯罪后父母一定应该被牵连,但是在某些案例中,子女之所以会犯下严重罪行,在很大程度上却是因为父母的溺爱、纵容以及包庇的结果。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在这种情况下,那些父母难道不该承担任何责任?
朱棣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里甩出去,然后缓缓走到方孝孺面前。
“朕对方先生的学问是极为佩服的。你不肯奉诏,是因为建文帝对你有知遇大恩,国家有这样的忠臣,朕也很欣慰。不过,建文帝在位时你忠于他是为公,然而如今建文帝已经驾崩了,此刻正是社稷安危存亡的关头,第一要务乃是立天命所归的新君。你也是儒学大家,当知道皇帝即天子,天之子也。刚才你亲眼所见,朕怒,则天亦随之怒……可见,朕乃天命所归之人。所以说,如今你不肯奉旨拟诏只是一己私心而已。你是当代大儒,要为文人们立个好的榜样,不要公私不分。”
这番话却是谁也没想到的。刚才朱棣还暴怒不已,甚至扬言诛方孝孺十族。可是现在他却娓娓而言,入情入理,前后反差实在太大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方孝孺这时候已经不再痛骂朱棣了,但他仍然不肯奉旨拟诏,只是一个劲地放声痛哭。
朱棣温言道:“方先生此刻情绪太激动,也很累了。你们把方先生扶下去,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你们都出去,道衍留一下。”
待诸人离开后,朱棣望了道衍半天,然后突然一笑。
“昨天你预测方孝孺绝不会奉旨,而且会有血光之灾。呵呵,现在你怎么自圆其说?”
道衍盯着朱棣研究了好半天,叹了口气。
“昨天陛下一定要我预测方孝孺会不会拟即位诏书,我是迫不得已才说出预测结果。然而天道无常,天机之所以不可泄露,是因为如若泄露天机,极有可能会造成结局改变,而且,这种改变往往是朝着对求卦人不利的方向发展。方孝孺倒是逃过了被诛的结局,只是……”
见道衍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朱棣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就是说结局会对燕王不利吗?!
朱棣摸着下巴想道:如今明成祖的灵魂完全消散了,这样看来,天机似乎真的不可泄露呢……
……玄学确实很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