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过去了五天，六六音讯全无，忘川陷入了从未有过慌乱中，他活了千秋万世，看了人情冷暖，早已是波澜不惊心，却胸口翻腾不已。
踏出正殿忘川脸色阴像将至骤雨，所有弟子、仆役，从来不曾见过宫主脸这般阴沉，纷纷退得远远，唯恐避之不及，殃及池鱼。

脚步终点是六六卧房。

伸手推门一瞬，忘川犹豫了半刻，愣门前，伸出手掌也变成半握状，轻轻敲了敲门，温柔好似不忍惊扰房间里熟睡佳人。就这么一下下，轻轻敲了许久。

门开了，不过是从外推开。一眼望去，幔帐之后是空无一物床榻。握紧双手，忘川踱进屋内，可任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那个魂牵梦萦身影；连她留下味道，也渐渐消散。

杵床前雕木栏上，忘川闭着双眼，完美面孔中看不出一丝表情。指间一动，跟前木床顷刻间化成齑粉，木屑和烟尘顷刻间飘满整间屋子，原本就几不可闻余味，顿时消失无影无踪。

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让他如此刻这般备受煎熬。入寐时，这个女人一步一笑梦境中挥之不去；醒来时，脑海浮现，耳畔回响又全都是这个女人一言一行，就这样，日复一日。

来之前，忘川就清楚地知道，这一趟必定是一无所获。但是他需要找一个借口，找一个希望来安抚一下他惴惴不安内心。他多希望六六只是和他捉迷藏，像个晚归孩童，玩累了，依旧他身边恬睡。所以他迫不及待来了，所以他先做是敲门。想看到是从房间走出来心上人，哪怕一脸不屑，哪怕是一脸愤怒，再或者骂他几句，打他百下，千下；甚至于转身把门摔上，都无所谓。只要她身边，让他可以好好守着，护着，宠着。

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有一抹白斜躺木屑中，拿起来一看，是个狐衾编织小袋子，贴胸口，忘川变得有些许迷离：

“忘川，这个送给你，这可是用我尾巴上白衾毛做”

“你疯了？尾巴是你们狐族凝聚修为地方，你怎可以这样胡来？”

“有你身边，我怎就不可以胡来？再说谁告诉你我胡闹？来来来，我给你讲一个‘结发夫妻’故事……”

“你们人间那些故事我不懂，我也不想去懂。听着，六六，你要我爱你，绝无可能，我不会也不想骗你。这东西你收回去吧。”

合眼，结印，神念霸道向四方涌去，迅速掠过每一寸土地，直到结界之地。念力笼络下，那个身影依旧无影无踪，任凭忘川耗得精神虚弱，汗如雨下。

搜寻结果，让忘川心里急得像火烧，他清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六六必然是离开了十四山，而离开必经之路是穿越结界。要穿过结界，要么开启穿越之门，要么舍命相搏。穿越之门与忘川精神相通，一旦开启，绝对不会毫无察觉；而且，除了忘川，也没有人能开启。千百年来，结界挡住了神佛大军一次又一次进攻，以六六修为，强行穿越结界下场必将是挫骨扬灰。

捋了捋慌乱呼吸，念力再次涌出，朝着结界翻涌疾去。

结界与忘川同名，是他本命结界。与我们以往认知不同，结界美如仙境，远远望去，境内曲径阡陌，有河蜿蜒，水幽荷香，清波微漾，修竹仪木纷落有致散落河岸边，时不时有清风拂过，好似一个难得避世佳境。

此河名曰“忘川河”，相传是冥界与人间分界河，任何生物，但凡沾过河水，精神就会崩溃，不但失去所有念力，连记忆都将完全消逝；风似无骨却是九黎罡风，吹身上力道千钧，大罗神仙受这一下，都会皮开肉绽；凡人之躯，被这风一吹，恐怕会立马化成一滩稀泥。

也许是感受到了外来侵入，原本和绚风开始狂暴，终演变成肆虐怒吼，夹带着汲取河水，横冲直撞。

这边忘川只觉得大脑一阵刺痛，跟着喉咙一腥，喷出一大口血，看眼前景物也闪着黑晕。蛮横侵入本命结界，好似两个绝世高手相互厮杀，本命相搏必是两败俱伤。

手抚胸口，忘川大口喘着气，此刻他连站起来力气都没有，这恐怕是他自出世以来，受过重伤了。

意识进到结界没多远，就被挡了回来，六六依旧是生不见人，逝不见身。

忘川心狠狠后悔起来，也许当初不要那么绝情，就算是欺骗也行，只要她能留下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生活，就这样被他照顾着。她腼腆又刚毅个性；她到处惹事脾气；还有生气时凝眉间不满；忘形时张扬唇线，哪一样不让他蚀骨难忘，如果有人说六六不是天下美女人，那一定是眼瞎了。

强打精神，忘川向着结界走去，他要找到六六，假如六六真结界遭遇不测，那么她身体终会沉入深不见底忘川河中，永远被轮回抛弃，忘川也将永远失去再见她后一面机会。

从踏进结界那一秒开始，九黎罡风呼啸着掠过忘川身体，好似千军万马踏身上，衣服开始残破成一缕缕布条，裸图肌肤出现无数道血痕，后变得鲜血淋漓。前行了大约5步之后，忘川全身已被血渗透，再强悍他，身体也到了承受极限。一道风刃打膝盖，忘川踉跄得单膝跪地上，眼睛努力搜索着四周，他不能再用一丝精神力，结界是遇强则强，如果感知到神念，只怕会比现狂暴十倍，到时候自己是一步也走不出去了；风再把忘川河水引来……他不敢再想，不是怕死，怕是遗忘。忘了那些悸动时刻，忘了他们暖日下追逐、忘了他们相遇、相爱，这些藏脑海记忆，他要用生命去守护，就算死，也不能丢了它。

起身，倒下，再起，再倒，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坚定不移。他想大声叫六六名字，一张口，风刃毫不客气吹过唇齿，嫩弱舌头上留下一道腥红裂痕，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六六，你回来吧，求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别抛下我……”

心里千万遍呼喊着，眼角溢出晶莹已经看不出是血是泪，耳边已经听不到风怒吼，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今天怕是要死这里了吧。

意识一散，眼神顿时也没了焦距，伟岸背影轰然倒下。

留恋世间后一瞥中，一丝异样白出现不远处低矮岩石下。

“六六……是六六！”忘川心里一凛，疯了一般朝着那抹白爬去，没有力气，就一寸一寸挪，十指深深嵌入身下土地，拖着身体慢慢靠近，靠近……风削指间，留下深深伤痕，深见骨……

伊人已逝，眼前，不过是具寒凉身体。六六眉执拗拧着，向身边忘川诉说着离去时坚定。褴褛衣着，寸鳞般伤口，又让忘川痛连呼吸都开始麻痹。

一直挂脖颈神笔，已经断成两截，留项间一半隐隐散着光芒，像一个小型保护伞，护着六六头肩，抵御罡风侵蚀。如果没有这支笔，六六走不了那么远，如果没有这支笔，忘川找到会是怎样血肉模糊身躯。女孩子家是爱美……

抱紧六六身体，忘川背对着来时路，艰难后退着，这防御姿势等于用身体缓冲风刃冲击，胸前留下一个小小弱风区域，让怀中人免受割刃苦。来时路，走已经万分辛苦，现还有一个她。风不停落背上，脚腕，膝盖，全身各处，好像一只沾满倒刺皮鞭狠狠抽过每一缕肌肤。忘川冷汗直落，下唇抿一片惨白，眼神却出奇泛满温柔……脊背上鲜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意识几乎停滞忘川，像个机器，拥着那个女子，稳稳往后退着。终于身后一轻，仰面倒十四山土地上。

一旁聚集仆人和弟子们，七手八脚把两人抬回宫殿，用药诊疗。若不是亲眼看着忘川走进去，又回来，说死也不会有人信，那个冷得像块万年寒冰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当忘川再次清醒时候，顾不上未愈伤口，几乎是跌下床榻，不管不顾朝门外奔去。

“六六呢？”抓住一个侍童，忘川急迫晃着他肩膀。

侍童战战兢兢指了指六六卧房，带伤身体以难以置信矫健朝着房门跑去，他想见六六，多一秒也不愿等。

昏昏沉沉睡了多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段时间里，反反复复噩梦中轮回——或风和日丽，或月柔如水，或春意盎然，天地间只有六六和一旁微笑他，看着六六一颦一笑，他心胀得满满全是温情；当他抛下矜持，抛下戒备，抛下顾虑，想拥入怀中时，六六却如空气般消逝不见，留他陷入无深渊，任凭他悲戚呼唤。

“你听说了吗？王昏迷时候，不停叫着那个女人名字，只要我们旁边一喊‘六六’，王眉头就会很痛苦纠缠额心，真很可怜呀”

“你们才知道啊，师傅也不晓得流了多少次眼泪了，我都悄悄帮他擦过好几次了”

“能得到王心，真很幸福呀，你我陪王身边那么多年，怎么就没这机会呢？”

……

忘川一连串惊异举动，让十四山上上下下议论了好一阵子，终大家也只是凄苦摇摇头，无奈感叹命运无情戏弄和红粉佳人卿卿薄命。

“咚咚咚……”木门发出轻叩声响，和上次一样，忘川没有直接推门进去。他心里不愿承认就是六六已经离去事实。

屋内静得压抑，忘川推了几次，那没上锁门好像有千钧重，怎么也推不开。

怎么站屋内，已经不重要了，看着被褥中合眼六六，忘川微微欠了欠身，安静坐床边，牵起一只手放唇边，还没吭声，眼泪就两颊划出悲伤弧。

“六六，我爱你，不知多久以前，我就深深爱着你，只是我一直固执否认……”话才吐了不到半句，泪水把眼前湮一片模糊。

腾出温暖肩窝，忘川一把抱起六六，一封信枕边静静放着，上面压着那只断了笔。

展开信：忘川，我知道这一生无法成为你爱人，等你遇到下一个值得你爱人时，请像我爱你一般爱着他。

信很短，却读了太长时间。

“六六，你睁开眼睛呀，我一定告诉你我有多爱你，这一生都不要你再离开我一步……”

“以前我不肯说爱，只是觉得说爱太累……没有你爱，我生活苍白只剩下虚无……”

“我只等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来……”

忘川神情狂乱起来，倾诉声响越发不受控制，从耳边呢喃，到后绝然悲鸣，肩膀上人依旧清冷让人绝望，没有任何回应。

心，摔得四分五裂；泪，落得肝肠寸断。

泪水跟浓浓爱意落六六再也不会说话唇上。

那一夜，天庭震动。

原本如杀神一般忘川，站天门之外，锦衣华服，眼底看不到一丝感情波动，只有低头端详怀中人时候，眼眸中才会泛出化不开情意。

“李靖，代天者，给我出来……”雄浑声音像洪钟一样，播撒到千里之外。

天宫之中，顿时慌作一团，这凶煞男人每次找上门来，都是血流成河。片刻之后，天门大开，万马千军如临大敌，李天王全身甲胄充满敌意，代天者也冷冷看着他。

“把她送回人间去……”

“天刑1年……”李天王倒是不含糊，当即讨价还价起来

“保证入人道轮回……”

“天刑3年……”

“放过十四山所有生灵……”

“天刑一万年……”

面对李靖坐地起价，忘川头也不抬，目光怜爱锁定六六那苍白脸颊上。

“一切依你！”许久，忘川抬头，俊削脸上写满不屑，那闪耀着王者神采双眸淡淡看着所有人。

代天者脸色柔和了很多，上前小心接过六六。原来他不是来打架。

星眸如炬，六六身边流连，无论眼底蕴着多少不舍，多少离苦，也得不到一丝一毫回应。代天者身影渐远，忘川心又一次疼支离破碎。

李天王从袖口拿出一只通体发亮章鱼，向忘川丢去，忘川也不躲闪，任凭这诡异章鱼将触须刺进太阳穴，刺得他一阵眩晕。

“忘川，随我去绝尘山天牢吧。这天下没有关得住你地方，我只好锁定你精神力了，你大部分时间将昏然嗜睡中度过，一万年，不会太长。”天庭兵不血刃，就收拾了头号大敌，怎么不叫李天王踌躇满志，洋洋得意。

到了绝尘山，李靖也不锁着忘川，只告诉他一个消息：山内有一块霓裳石壁，只要一滴血，集中精神，就能看到他想看到一切……

此后万年间，洪荒再无纷乱，虽没有限制行动，忘川也没有踏出山间一步。甚至连一寸土地也没有挪动过。每日精神耗，昏然睡去；待稍微清醒时，便集中精神呼唤心底那个柔软名字，霓裳霞光蹦现，魂牵梦萦脸庞透过石壁，清晰印他美目之上。人世间六六永远也不知道，远洪荒，有一个丰神俊朗男人，一世又一世，用黑心碎眸子默默地看着她。当她对着别人露出原本属于他羞赧和柔情，这双眸子漆满悲伤；苦痛劫，随着她一次次轮回，一幕幕重演……

六六，你感觉到了吗？春日落你发髻绵雨，是忘川洒石壁晶莹；夏日停你耳畔风，是忘川隔着石壁轻抚；秋日孤悬夜空月，是忘川思念情愫；冬日天际暖阳，是忘川灼热凝视

六六，你可曾记得千百世前，那份炽烈爱，他为你烧了万年，直到他迷失……

有山绝尘，有水忘川，青山依旧，绿水东流；忘川河畔亦忘川，绝尘山中尘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