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司礼监提督
过红旆军镇,再过送驾岭,就进入铁碑军镇的戊守辖境了。
因为陈青牛走的是官道驿路,又有正八品敕命在身,所以一路畅通无阻,而且如今入驻驿站,待遇骤然变好了,到底是“娘家”啊。而且陈青牛场面上的官再小,也是入了清流的官品,在朱雀官场,清流浊流,虽不如大隋像是因此分出了阴间阳间,但也不容小觑。
陈青牛得知再过一座驿站就能够入城,便干脆不再坐在车厢内养气,坐在谢石矶身后,欣赏沿路风景。
修行一事,心境好坏,至关重要,一旦失去平常心,就会滑入两个极端,要么顺流直下,一日千里,要么逆水行船,艰难至极。而且前者也未必全是好事,一旦根基不稳,任你楼高千丈万丈,也是摇摇欲坠,经不起风吹雨打。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此言既是诗人直抒胸臆,无意中也道破了修行玄机。
修行一事,养气最重修心。
这也是修行之人,与世间那些纯粹武夫的本质区别,后者是淬炼体魄,如锻造兵器一般,而修行之人,重视身躯这个熔炉载体,却更重视内里之气。
陈青牛盘膝而坐,彩绘木偶有样学样,一大一小,一人一鬼,荒诞滑稽。
陈青牛问道:“你可知道兵家修行,有哪些诀窍,哪些忌讳?”
它讥讽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与我等鬼物最天生相克,便是那兵家子弟。五行当中,春木秋金,秋季肃杀万物,这才有‘沙场秋点兵’一说。我连兵家都不敢随意接近,又如何知晓他们的修行之术,这种机密要事,又不是老百姓家在树底下藏了几十两银子,我随便瞅一眼就能记住的。”
陈青牛也没有生气,轻轻叹了口气。
它沉默片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奇,明知不妥,仍是小心问道:“事先说好,我问,你可以不回答,你更不许动怒……”
这趟出行,它实在是吃足了苦头,陈青牛那么多次一言不合就祭出《礼记正义》,让它真真正正是命悬一线。
陈青牛微笑打断它的言语:“是想问我,为何要选择兵家作为下一个台基,在这之上进行修行吧?”
它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好奇至极。
陈青牛微笑道:“我不回答。”
它僵在那里,有些受伤。
陈青牛望向远方,微风拂面,鬓角发丝轻轻飘摇。
修行之人,有两次筑造台基的机会,一次是属于身躯体魄层面,开窍如开洞府。第二次大机缘,显得更加虚无缥缈。
例如选择佛门,被誉为建造须弥座,或者金刚座。
选择道教,则被称为于自身气海,托起一盏宝莲灯,三清灯。
兵家是点将台。可以去古战场遗址,寻觅那些壮烈战死的英魂英灵。
大体而言,诸子百家,各有道路。
其中兵家修行,筑基一事,最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般来说,两次没能成功,第三次就愈发希望渺茫了。
陈青牛突然问道:“贺先生,高林涟,陆法真。分别是扈从,夫子,供奉,这三人,你可有了解到什么内幕隐情?”
彩绘木偶凝视着他,久久不开口。
陈青牛这次还算通情达理,笑道:“你不乐意说,我也不会强求。”
它犹豫了一下,大概是难得感受到这位仙师的善解人意,便投桃报李了,沉声道:“姓贺之人,才是朱鸿赢真正的心腹,以‘推心置腹’形容也不为过。陆法真不过是攀龙附凤之辈,空有一身道行修为,大势之下,不过尔尔。老夫子高林涟的话,此人学识渊博,毋庸置疑,至于是不是在京城官场心灰意冷,这才返乡教书,我不敢断言。但我敢保证,他绝不是醇儒,更不是腐儒,是真正有大胸怀的读书人,假设你与他敌对,那就换一种说法,高林涟是一个城府深重的儒家宗师,所以我劝你三人之中,惹谁都不要惹高林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给读书人惦念记恨上了,绝对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漠视贺先生,轻视陆法真,忌惮高林涟。
这就是木偶放在台面上的态度。
与陈青牛内心认知,如出一辙。贺先生武道实力再高,终究是朱鸿赢的牵线木偶,只要朱鸿赢知道观音座的分量,几乎就等于贺先生本人清楚。大真人陆法真游离于西凉军政核心之外,甚至不被朱鸿赢认为是心腹嫡系,陆法真被藩邸供奉起来,真正的意义,不过是震慑朱雀修士而已。唯独两袖清风、无欲无求的高林涟,彩绘木偶不愿接近,陈青牛同样不敢掉以轻心。
如果抛开感觉,无论是藩邸内的口碑风评,还是朱真婴的个人观感,或是商湖楼船上的那次见面,高林涟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是别忘了。
人无完人。
陈青牛自言自语道:“能够不跟这位老夫子有交集,就千万别凑上去自找麻烦。”
陈青牛之所以火速离开凉州城,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其实并不是关键。
百无聊赖的木偶随口问道:“那位谪仙人在小村子传道授业解惑,她算不算故地重游?那村子真有趣,祖辈竟是流徙之人。”
陈青牛感慨道:“流徙千里万里,终究是在人间辗转。有人却被流徙于来生来世,命数轨迹不可捉摸,真真正正是无根浮萍。”
木偶啧啧道:“心疼她了?那你当时也不多挽留挽留?”
陈青牛摇头道:“没有用的,心结在,情劫就不会解。”
木偶也跟着摇头,“你不懂女人。”
陈青牛一笑置之。
木偶小声问道:“她最后给你的那件宝贝,拿出来给我瞅瞅呗?”
陈青牛低头望着它,笑眯眯问道:“你这是赶着投胎?说实话,用那件宝贝杀你,也太暴殄天物了,我可不舍得。”
它愤懑道:“算你狠!”
陈青牛哈哈大笑,站起身,朗声道:“见富贵而生谗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它熟门熟路地一路爬到陈青牛肩膀上,“发什么疯呢?”
陈青牛干脆跃上车厢顶部,“我没读过书,懂得的道理也少,所以特别在意那些青楼客人的高谈阔论。只可惜当时穷,买不起纸笔,偶尔积攒下些,也是为了每年的清明节。”
经过一段时间《雄镇山海楼》那副画卷的浸染洗涤,彩绘木偶的灵气愈发稳固,“整个人”的面容神色也随之生动活泼起来,它不愿意跟陈青牛聊那些青楼的话题,就道:“姓陈的,你有注意到那村庄的祠堂吗,叫贞槐堂,可不简单。屋上翘檐,如虎豹捕食高耸之背脊,很有味道,这在凉州城都不常见,尤其是数百年香火,都快要蕴藉出一丝神性……”
陈青牛直截了当说道:“别再试探我了,王蕉和那一世的年轻道士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座湮灭于历史的涿鹿战场,又有什么故事,我也不清楚,她不说,我就不问。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除了恢复你家娘娘神祇牌位之外,背着我还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图谋?”
它也不辩解,只是双臂环胸,气呼呼冷笑道:“跟你这种人耍心眼,我是嫌活腻歪了?再说了,以你莲花峰客卿的身份和家底,加上王蕉赠送的那件宝贝,放眼南瞻部洲,你会怕谁?又有谁能够威胁得到你?尤其是你这种守财奴,下山之前,会不借机假公济私、搜刮一通?!”
陈青牛点头笑道:“你已经是我的半个知己了。”
啪!
又是一指弹飞彩绘木偶。
可怜木偶在空中竭力嘶吼谩骂。
片刻之后,它终于从黄沙地面跑回马车顶部。
它神情萎靡地坐在陈青牛身边,耷拉着脑袋。
陈青牛只当它不存在。
“喂!姓陈的,你每天都要抽出两三个时辰,寻个僻静地方,给那大块头往死里揍,你到底图个啥?你那套拳法的造诣,和体魄的牢固程度,两者分明都已经临近瓶颈,所以你简直就是给那大块头练手,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她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婢?你这么厚待她,就不怕哪天那傻大妞开了所有窍,反而觉得跟在你身边当丫鬟很跌份儿,然后一走了之,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哈哈,只要想到这一茬,就莫名开心了……啊!”
有人一弹指。
它又去了远方。
最后还得乖乖跑回来,也是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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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南疆第一边关重地,无疑是那座兵家必争之地的架剑坡。
朱雀的征北大将军府,便与之遥遥相峙,争锋相对。
征字头的大将军府再往西,便是平字头的北将军府,野战主力主要驻扎于娘子坡,距离西凉边军第一镇的马嵬,不过六百里。
膝下无子的老将军死后,几位麾下嫡系武将,好像也没有得到任何举荐,使得京城好一番风起云涌,最终竟是位年纪轻轻、籍籍无名的国公爷,占了天大便宜,领着足足四千兵马从京城赶来,清一色精锐骑军,直接从京畿禁军抽调,这在朱雀历史上实属罕见,可见皇帝陛下对这位差点连祖宅也保不住的年轻人,十分青睐,也足可见朝廷对大隋版图的志在必得。
朱雀近百年来征伐不断,不断开土拓疆,便有了貂寺监军的行伍制度,以防领军大将独断专权,滋生叛逆之心,加上这位大太监绝大多数恪守规矩,不敢轻易插手具体军务,使得朱雀王朝内外安稳,这一小撮出自帝王身侧的权贵阉人,哪怕在素来挑剔苛刻的文官清流眼中,也得到了一个“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中肯评价。这次年轻凉国公出人意料地假节开府、领兵驻边,随行队伍当中,就有一位身穿朱雀独有大红蟒服的大宦官,曾是御马监的二把手,在朱雀吞并玉徽王朝的一连串重大战役中,这位宦官的身影时常出现。
身份尊贵的国公爷,这趟出行没有捎带任何一个国公府的人,忠心耿耿的家生子老奴,清丽可人的奴婢丫鬟,都没有带。甚至连那些同患难的供奉,也没能蹭到半点好处,据说好几人觉得这家伙不是能够共富贵之人,一气之下,就干脆投往别处了。这在最喜欢热闹不嫌大的京城,已经是一桩茶余饭后的大笑谈。
那位蟒服太监自然贴身跟随,连仗都没开打,自然谈不上监视,更多是保护凉国公别死在大隋刺客死士手上,若是暴毙半途,朱雀皇帝的颜面就算完了。
擅长文治的大隋,被崇尚军功的朱雀压制多年,到最后大隋南疆边军给惹急了,就狗急跳墙,开始耍下九流的手段,走起了下三路,不断派人渗透边军,专门偷袭暗杀朱雀北方边军的各色武将文官,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大赚,很不要脸。
国公爷和蟒服太监,位于重重保护之下的骑军中军,但是数千骑军浩浩荡荡的出行,凭借沿途驿站进行官方补给,不是做不到,而是名不正言不顺,毕竟这支隶属于平北将军府的骑军,并非出关作战,而只是赶往驻地。所以后方的骑军辎重,也拉伸出一条颇为绵长的线路。
当时有一骑就经常来回游荡,正值倒春寒,这名年轻骑士裹在厚实的棉衣里,也不披甲,却有资格骑乘一匹俊逸非凡的高头大马,整天无所事事,有人向骑军将领禀报此事,结果只得到“莫管此人,听之任之”的含糊答复。久而久之,这个最先连洗刷马鼻、喂养精粮以及扎营搭寨都会倍感神奇的古怪家伙,几乎跟所有人混成了熟脸。
关于此人的身份,众说纷纭,有说是凉国公府上的伴读书童,自幼与国公爷关系莫逆,但终究身份卑微,于是这次是建功立业来了,以便凭借军功脱离奴籍。也有说是京城里的将种豪阀的嫡系子弟,家族曾经帮衬过一度落魄至极的国公府,有过这么一段烧冷灶的香火情,这才得以进入军伍;更有人言之凿凿说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仙家府邸的修行之人,是来坐镇将军府、暗中保护凉国公的高手。
只不过这家伙也确实让人无奈,走了半路后,就开始用他的方式摆阔起来,先是挎剑佩刀,然后犹不过瘾,坐骑侧挂箭囊,身负弓弩,最后干脆就连一杆铁枪也给拎来了。
有事没事就自己拔个刀张个弓之类的,让人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干啥呢?
可能是谁无意间说了句,这哥们该不会是发配贬谪到咱们辎重队伍的吧,那家伙第二天便悄悄撤去了所有武器,重新一人一骑而已。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小兄弟难不成之前都在抖搂威风?
得知真相后,就再没人真把这个年轻人当回事了。
直到有天,刚刚过了征北大将军府的辖境,一整天都大雨滂沱,春寒冻骨,有位辎重士卒在半路上突然染病,虽说随军郎中稳住了病情,可仍急需一处能够躺着舒适安稳的地儿,大军行进自然不得中断,上哪里找这么个风水宝地?就在都尉和几个伍长都一筹莫展的时候,那个骑马游荡的年轻人,二话不说翻身下马,背起那名士卒就撒腿狂奔,约莫一炷香后,之前跟在年轻人身后的都尉大人,满脸凝重地返回大军后方,怎么询问都不开口,只肯说那名病患得到了妥善安置。
原来,这支精神气十足的彪悍骑军当中,马车仅有三辆,国公爷一辆,蟒服太监一辆。
最后一辆,正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骑士的。
都尉最后只知道此人姓刘,其它一切都云遮雾绕。
他当时只是亲眼看到,他们出现在戒备森严的中军队伍后,无一人胆敢出面阻拦,年轻人将士卒送入车厢后,驱使一名骑军实权校尉,如同驱使家奴一般。
这还不算最惊世骇俗的,甚至连国公爷都给惊动了,和那位蟒服大太监联袂露面,亲口答应那个年轻人一定照顾好染病士卒,言谈无忌,将那个年轻人亲昵称呼为“刘七儿”。
当时这名都尉差点眼珠子都给瞪出来,吓得战战兢兢站在马车旁边,双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在这支强势骑军一路平静地进入自家辖境边界后,终于掀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波澜。
在寻常骑军根本察觉不到半点不妥的时候,中军当中,蟒服太监和两名佩剑男子几乎同时转头北望。
然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头,原本晴空万里的蔚蓝天空,没来由发现瞬间就黑云压顶了,几乎整个中军骑队都被阴影笼罩其中。
骑军马蹄不停,黑云紧紧跟随。
年轻凉国公弯腰走出车厢,抬头望去。
两名沉默寡言的剑道修士,迅速拍马赶至马车附近。
来自御马监的年迈蟒服太监嗤笑道:“不碍事,咱家这就去拍死这只隋朝大苍蝇。”
马蹄阵阵,一个火急火燎的嗓音响起,“让开让开,出风头的事情,让我来啊!”
蟒服太监瞥了眼那名策马而来的年轻人,有资格在姓氏之后缀以“貂寺”二字的老人,在他的阴沉眼神之中,既有厌烦,也有无奈。
凉国公脸色温和,打趣道:“刘七儿,出风头可以,但千万也要记得护住全军将士的安危,若有一人伤亡,我就跟你没完!”
年轻人翻了个白眼,微笑着。
有些人的笑容,给人感觉是皮笑肉不笑。
可眼前这位小祖宗,哪怕是含蓄地微笑,也给人整张脸、以至于整个人都在笑的错觉。
开怀且狰狞!
与之私交颇深的年轻国公爷微微心惊,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刘七儿,不过他脸色丝毫不变。
蟒服老太监皱了皱眉头。
大概除了老人和凉国公,没有人能猜到此人的真正身份,是“宫中人”。
简而言之,就是阉人。
而真正的监军,并非气度威严的蟒服貂寺,而是这个一身棉衣貌不惊人的年轻宦官。
蟒服太监在宫中,倒是时不时就能见到这个小后辈,只不过不是一个山头,观感也就谈不上有多好。此人进宫有些年头,在规矩古板、等级森严的皇宫大内,小宦官却“经常能踩到狗屎”,十来年里,接连认了三个爹,一路平步青云,在三个爹的领路下,从二十四衙门里最底层的酒醋面局,进入惜薪司,然后堂而皇之改换门庭,成功闯入了尚宝监,如今人家已经不在尚宝监混了,直接跑去了司礼监,没办法,去年这小兔崽子不认爹了,直接认了位老祖宗,后者赫然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司礼监是第一监,司礼监掌印太监更是当之无愧的王朝首宦,那么仅次于掌印太监的秉笔太监,很多时候都是君王用以监督、或者说制衡掌印太监的角色,权势之大,可见一斑。
相传此人之所以能够如此飞黄腾达,以至于一举成为司礼监提督,除了洪福齐天之外,在于他溜须拍马的本事,号称宫中第一,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两件事,同样炉火纯青。
在高升为位卑权重的司礼监提督之前,由于升迁速度实在太快,太过锋芒毕露,惹了众怒,于是被按在经书库的闲散位置上,倒也乖乖沉寂了数年,按照宫内规矩,说是“非勤勉老实之人,不得手握书库钥匙”,其实就是个看门的,整天跟那些库藏的善本古籍,大眼瞪小眼,是实打实的清水衙门,后来有一次秉笔大太监,无意间亲自去往书库寻找几本佛经零种,无人知晓那些冷门书籍的具体搁放位置,惹得老祖宗十分不悦,这个入宫后就改名为“刘正中”的年轻宦官,挺身而出,如数家珍,片刻间便悉数取回,一本不错。
毫无疑问,原本被认为再也没机会打翻身仗的年轻宦官,又一次走狗屎运了。
但是这十多年里,真正的玄机,连这位御马监的蟒服太监也看不真切,只猜出刘正中的发迹路线,其实宫中有位高人在暗中拨弄,步步为营,丝毫不差,滴水不漏。
这才是蟒服太监这一路上,真正愿意处处忍让刘正中的根源。
否则一个按例仅是虚设的司礼监提督,当真入得了御马监第二把交椅的法眼,表面上与之平辈相交?
不知何时那姓刘的年轻宦官,竟是直接蹲在了马背上,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轻喝一声,“走起!”
整个人冲入高空。
胯下那匹神骏坐骑,竟是瞬间给压得马蹄尽断,瞬间趴在了地面上,痛苦挣扎嘶鸣。
年轻国公爷瞳孔微缩,视线根本没有尾随那人拔高,而是死死盯住那匹必死无疑的可怜战马。
历来边关战场,战马对于每一名骑军而言,简直就是比媳妇还金贵的存在。
一路西行,这个刘七儿对待这匹帮他显摆威风的坐骑,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比起真正的骑卒半点不差了。
结果又如何?
年轻国公爷收回视线后,自嘲一笑。
记起那次战战兢兢的大半夜入宫面圣,领路人正是这位极为年轻的“刘貂寺”,当时自己还以为不过是个大貂寺的小心腹而已,是出宫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曹貂寺亲自送行,“无意间”提了一嘴,国公爷才骇然惊觉,那个一路上嬉皮笑脸极好说话的小宦官,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寒暄客套的阉人,竟然已经贵为司礼监权柄前十的提督太监!
是不是知晓了此人骨子里的无情秉性后,就与之断交,或者说逐渐疏远?
年轻国公爷不敢。
从这一刻起,是“不敢”了。
蟒服老太监仰起头,露出白皙平滑的脖颈,阴森森说道:“如果咱家没有看错,应当就是隋朝南疆名列前茅的道门玉霄山,雷霆真君邱山河亲自出马,做出此等下作勾当了。”
国公爷心一紧,“竟是一位道门真君?”
老太监笑着解释道:“国公爷,放心,隋朝的真君,比起咱们的那几位神仙,很不值钱,虽说邱山河也算有名有号的大修士,真拼命了也挺麻烦,但其实无妨,这位大隋真君毕竟还想着回去,一般而言,也就像是市井巷弄的顽童,丢个石子,砸个院门弄出点动静,就麻溜的跑路了。”
国公爷如释重负。
老太监指了指头顶那大片遮天盖地的“黑云”,缓缓道:“是玉宵山的镇山之宝‘司杀山印’,常年供奉于玉宵山之巅,以宗门秘法接引天雷,受四季雷电轰击,蕴藏
数种雷法真意,一旦祭出,能够以玉宵山的山岳形势,压顶而落,气势很足,兴许凡夫俗子见着了,恨不得顶礼膜拜,在咱家看来,真实威力嘛,也就那样了。”
年轻宦官的身形,如一道白虹、一道雪亮剑罡,直冲黑云。
云霄之上,有一位大袖飘摇的真人,手托一方晶莹剔透、紫气萦绕的印章,威严高声道:“镇!”
如山峰的云海迅猛下坠。
宛如一座被仙人连根拔起的巍峨山岳,再次被摔向人间。
地面上,饶是已经吃了颗定心丸的年轻国公爷,也脸色微变。
仙人一怒,流血千里。
这在南瞻部洲的千年历史上,是真实出现过的,而且不止一次。
一身简朴棉衣的年轻宦官放声大笑,一拳砸出,“隋朝的孙子!敢在你老祖宗面前装大爷?”
地面上的战马全部焦躁不安,不管骑卒如何勒紧缰绳,马蹄都开始急促踩踏地面,或是直接就原地打起转来。
一山落下。
一拳往上。
刹那之间,山岳崩碎,云海炸裂。
散乱四溢的磅礴气机,如瀑布流泻到地面。
整座大地,黄沙激扬,尘土四起。
黑沉沉的天幕,先是出现一线金色光芒,然后骤然大放光明,最后重见天日。
那恢弘一幕,唯有壮观二字可以形容。
只见那个年轻人悬停于高空,抖了抖手腕,猖狂大笑道:“孙子,这就跑啦?真不懂事哈,也不晓得给爷爷磕个头再走?”
年轻人迅猛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微蹲,笔直向前,重重挥出一拳,“那就送你一程!”
拳罡如一条蛟龙,直冲而去。
先后响起两声砰然巨响,分别起于年轻人出拳之时,以及那道拳罡撞击那名仙家道士的后背。
一击不中便想着远遁千里的道门真君,竟是被这一拳砸得踉跄“倒地”,在高空之上,好似沿着镜面滑出去,不知道几百几千丈。
道人面如金纸,呕出一大口鲜血,头也不回,更不敢放狠话,一掠而去。
年轻宦官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朗声笑道:“孙子!记住喽,朱雀司礼监提督,刘正中是也!”
国公爷瞠目结舌。
蟒服太监也脸色阴晴不定,依循年轻晚辈气机流转的一些蛛丝马迹,老人知道这个刘提督,定然是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但是绝对没有想到此人出手,如此……霸气。
地面上的那支战力极强的精锐铁骑,几乎人人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空中,一拳破开山岳的年轻宦官,扯了扯嘴角,开始七窍流血,血迹不多,被他用拇指缓缓擦拭干净,等到一身血腥气息被大风吹拂干净,他这才扭头望了眼西北方向。
嘿,看见了吧,谁挡了我刘七的路,仙佛也得乖乖让步,不让就死!
小青子啊小青子,只可惜你没能看到这幅场景,那些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在如今的我面前,不过是几十上百年都活到狗身上的半截埋土朽木罢了!
想到这里,这位提督太监突然皱了皱眉头。
如果是他呢?
哈哈,怎么可能!那个苦哈哈的家伙,还等着我刘七,带他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呢!
小青子,等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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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王朝,军镇主将一律是正四品官身的武将,武散官多为忠武将军、壮武将军,一些战略意义重大的关键军镇,也可高配为云麾将军,辖下兵马一万到两万不等。
铁碑军镇主将吴震就统辖一万四千多人,只不过人数虽多,在九镇中名列前茅,但是丙字营占据绝大多数,而乙字营只有两座,甲字营更是一个没有,这在西凉边军,简直就是一桩奇耻大辱,所以吴震也一直被边关同僚调侃为吴大脑袋,每次赶赴马嵬参加聚会议事,都是“脑袋最大,却最抬不起头”的那一位,吴震也一直将去往马嵬视为天底下头等苦差事,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藩邸这次为了让陈青牛的投军,显得没那么突兀刺眼,凉王朱鸿赢可谓大费周章,专门在关内选拔了一大批年轻将种子弟,分给关外九镇,从八品上下阶的官身居多,起步已经不算低,而陈青牛的正八品下阶,也有十余人获得。
铁碑军镇这次分到了三位小祖宗,有两人吴震都认识,其中一位还算是世侄,另外一人也是托关系走后门,才进入的铁碑,这就已经让吴大脑袋的那颗脑袋更大了,因为那位世侄晚辈,身手技击倒也马虎凑合,不过是护院传授出来的把式,虚浮不实用,擂台切磋是可以的,可如果上阵杀敌,明摆着是给人送军功的,要知道一颗有着从八品上阶官身的脑袋,在如今这个九镇战事都稀稀疏疏的时候,金贵值钱得很!
他吴震要是身处敌军阵营,哪怕还是一镇主将,在沙场上见着了,也绝对不嫌弃为蚊子腿肉,而是一只挺肥的鸡腿才对!另外那个,就更不用提了,属于去铁碑之外所有军镇,不用三天就会露馅,然后被卷铺盖滚回老家,白瞎了他爹那七八千两棺材本。这种三脚猫都不如的货色,吴震自然是捏着鼻子收下的,就当养个白吃白喝的废物在眼皮子底下。
于是吴大脑袋对最后一人,那个迟迟不来军镇报到点卯的兔崽子,其实是抱以极大希望的,恨不得是一位年轻些的裴玄宗,要不然是那种能去敌国腹地游山玩水的猛将兄,那也行的。架子大些,脾气再臭,都他娘的没关系,只要这位哥们身手够硬,刀子够快,能给铁碑军镇挣来面子,那么差不多已是山穷水尽的吴大脑袋,就是喊他大爷、亲自给他揉肩敲背,都么的问题!
那人的正第八品下阶,职官是铁碑军镇长锋营的宣节副尉,麾下五十骑斥候。尚无武散官勋职,而勋职可以世袭。
然后,满怀希望的吴震差点崩溃。
一听说那位正主的马车到了官邸门口,吴震正在二堂东厅与幕僚议事,顿时精神一振,便放下手头事务,去亲眼瞧瞧那人有几斤几两,结果就看到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公子哥,穿过了大堂正往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仰头看那座木牌坊。
吴震五短身材,又没有披挂甲胄,平时也不讲究衣装穿着,这会儿别说是像位将军或是富家翁,估计说是这栋官邸里做体力活的杂役,都有人相信。好在吴震身后跟随了一拨智囊幕僚,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才好不容易给吴大脑袋凑出些武将气焰。
吴震其实第一面见到那位御侮校尉,就透心凉了,这般细品嫩肉的年轻人,他娘的比读书人还读书人,一看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世家子,来铁碑军镇来喝西北风,图啥啊?莫说是在战场上给人割了脑袋,给宰了做军功,只说万一哪里磕破皮了,划破手指了,那这小子的家族,还不疯狗一般,在地方上使劲骂他吴震用兵无法?
吴震虽说是个大老粗,对士子也从无好感,但从不否认读书人那张嘴那三寸舌的厉害。吴震原本兴致勃勃,希冀着凉王能给他们本就垫底的铁碑军镇,送来个敢战又能战的骁勇将种,好嘛,现在塞进来这仨草包货色,吴震估计自己接下来好几年,还得是乖乖低头做人,次次去马嵬议事,别说什么别人给面子请他喝酒了,而且凄惨到自己掏钱请人喝酒,都没谁乐意搭理啊。
所以吴震当场就甩脸子了。
更让吴震感到绝望的事情发生了,稍稍有些血性的西北健儿,也会皱一下眉头吧,可那年轻人倒好,不知道是根本没有眼力劲儿,还是全然没有骨气的缘故,一见面就给吴震狂拍马屁,说牌坊上头那“霸气”两字,真是霸气!说他走南闯北几千里,就没见谁家牌坊敢写这两个字的,今儿绝对是头一遭。
吴震嘴角直抽搐。
他身边属下幕僚都忍着笑,十分辛苦。
那年轻公子哥似乎也意识到马屁拍在马蹄上了,赶紧识趣地转移话题,有模有样问起了边关军务。
吴震之所以是“差点”崩溃,在于那姓陈的马屁精身后,跟着一位魁梧扈从,一看就是位挺能打的。
至于什么女子身份,根本不打紧。真正底蕴深厚的豪族子弟,身边扈从,尤其是那种贴身丫鬟,往往身负武艺,以防不测。
尤其是眼前这位,长得比边关男子还魁梧雄壮,丢到军营里,还不知道谁应该更小心些。
一封朝廷认可的兵部敕书,不同于那四字头的十六位将军,像陈青牛这种低品武将,都较少明文确定入伍官职,虽说各地有各地的规矩,但大致品秩与职官相符,即便
有相差,都不至于太过悬殊。
等到陈青牛离开这座官邸,站在台阶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怔怔出神。
谢石矶站在他身边,有些讶异。
陈青牛轻轻感慨了一句。
“不知道刘七那家伙,如今活没活着。”
他很快就又嘿嘿笑道:“祸害遗千年,这家伙死不了!”
陈青牛突然又想起一人。
她如今应该早已回到家了。
在山上的时候,她曾经在一次吃饱喝足后,轻轻拍着肚子,豪气干云说道:“知道不,整个南唐鎏京城,都是本座的,哪天本座心情好,说不定就用剑随便一划拉,半座鎏京,就赏给你了!”
此时此刻,陈青牛实在没忍住,就笑出声了。
这种大话,也就她说出来,能让人觉得天经地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