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周镡岱锷掌中轻
河南孟津,是黄河中游著名的渡口,传说在大元建朔前两千五百年,周武王姬发亲自统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就是从此处渡过黄河,攻破殷的陪都朝歌,逼迫暴虐的纣王自杀,从而灭亡了殷商的。enei。
至正二十六年二月中旬,黄河才刚解冻,凌冲、彭素王、宫梦弼和史计都四人,就从孟津北渡,准备前往孟州投宿。才离开黄河,走了不到一刻钟,突然听到前面传来呼喝之声,有几个声音还颇为熟悉。几人急忙策马赶去,只见路旁低坡上,有三个人厮杀作一团。
三个都是老者,一个白须秃顶,一个身着道服,一个儒生打扮,都空着手,正在激战不休。只见秃顶老者一拳打向那年老儒生的小腹,用的是峨嵋雷动拳中的一招“百雷落地”,拳风呼呼,声势惊人。那儒生一边退避,一边双手一上一下,在腹前合拢,硬捉对方拳势,似乎是泰山派“斗母拳”中的招术。
秃顶老者见敌招来得迅疾,急忙撤步后退。此时,旁边的道服老者一跃而上,袖中藏指,点向那儒生左腕内关**。那儒生也后退一步,激灵灵打个冷战。只听道服老者冷笑道:“教你知我阴指劲的厉害!”儒生身形疾晃,脚下分明踩着泰山派“云步三十六”的步法,手中又是一招斗母拳,打向道服老者的肩头。
秃顶老者后退一步,眨眼又上,一招“风雷惊变”,结结实实打在儒生胸口。那儒生大叫一声,向后一个跟斗,翻出丈多远去,摔倒在地。只听道服老者叫道:“你还装么?那便纳命来!”猱身扑上。
凌冲早认出这秃顶老者是程肃亭,道服老者是向龙雨,两人都是元朝河南王扩廓帖木儿聘请的一流高手。但那年老儒生,他却并不认识。眼看胜负将分,他急忙高叫道:“休得伤人!”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程肃亭和向龙雨专心鏖斗,听到凌冲高叫,才注意到附近有人。二老抬眼一望,看到彭素王正似笑非笑地立马坡下,不禁大吃一惊。去年底在彰德城中,彭素王为救谋刺扩廓帖木儿的木星李树坤,独闯中州军统帅部,曾和二老各交过一招,二老知道他的厉害。当下停止进攻,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拱手道:“彭大侠请了。”
彭素王就马上还礼,问道:“此人是谁,要劳两位合力拿他?”二老都是闻名遐迩的一流高手,闻言都不禁脸上一红,指着倒在地上的儒生:“那撺掇木星刺杀大王的,便是此人。咱们也不知他姓名来历,正要擒下来问个明白。”
那儒生勉强坐起身来,左右望望,面色惊恐。只听史计都喝道:“原来你们为鞑子做事,不要走,且吃我两百钢鞭!”他没见过程、向二人,听了双方对话,只知道他们是扩廓帖木儿麾下的高手。
儒生忙道:“鞑子占我中原,杀我百姓,你们若是汉人时,怎可为虎作伥?”向龙雨怒道:“你这狗贼,性命便在顷刻,还敢妄语?!”史计都跳下马来,抽出腰间梅花豹尾鞭,就欲上前放对,却被彭素王挥挥袖子拦住了。
彭素王笑着对二老说道:“此人既是李大叔信得,想必是他的朋友。两位必要拿他,便由在下来接两位的高招罢。”他话虽然这么说,可是似乎并没有下马动手的意思。二老面面相觑,忙道:“岂敢。既是彭大侠卫护此人,咱们便此罢手。回报大王,大王知彭大侠之能,料不怪罪的。”他们知道合起手来也未必打得赢彭素王,史计都看起来也是高手,而他们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长须文士,气定神闲,更加莫测高深,当下不敢再多停留,唱个喏,匆匆去了。
凌冲疾步走到那坐在地上的儒生身边,只见他看上去也并不很老,五十岁左右年纪,面如冠玉,皱纹不多,蚕眉凤目,一部络腮胡须,黑如漆染。凌冲伸手前去搀扶,问道:“这位先生可有受伤么?”彭素王跨下马来,也向这儒生走了过来。儒生急忙挣扎着站起:“多谢搭救。在下受了些微轻伤,不碍事的。”
彭素王伸手去搭他脉门,儒生吓得把手一缩。彭素王向他微笑,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儒生这才把勉强右腕伸出来,彭素王一搭之下,果然他只是任、冲两脉被程肃亭一掌震得略有滞阻,只要运行几遍周天,喝些补气的汤药,就可以很快痊愈的。
彭素王等人都把姓名报了。那儒生犹豫一下,答礼道:“在下嘤游山莫选升,草字虚静。”凌冲不知道嘤游山在甚么地方,但听他自称姓“莫”,心道:“原来当日木星所言,指引他刺杀扩廓帖木儿的是‘莫兄’,果然是指此人。”
彭素王问道:“木星李树坤是某世叔,莫先生可与他稔熟么?”莫选升点头答道:“那日我与树坤兄一道吃酒,不该多吃了几杯,醉后讲说鞑子兵要南下,若能杀了鞑子元帅,便好保江南太平。谁料言者随心,听者有意,第二日树坤兄便往刺扩廓帖木儿去了。我酒醒以后,后悔得了不得,若他不慎失陷在内,岂非我坑害的?因此冒死前往查探,一路跟了鞑子军南来,到这里终于被那两个老儿察觉了也。若非彭大侠相救,今日性命不保哩。既是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着话,就要跪下磕头,却被彭素王一把拉住了。
彭素王笑道:“我又未曾出手,那两个老儿自走了,我有何恩于阁下?原来如此,好教阁下知晓,李叔父我已救走了也,并无损伤。”莫选升双手合什:“谢天谢地,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宫梦弼也下马走过来,问道:“看莫先生所用的招式,莫非是泰山派的传人?”泰山派于金朝时创建,门人弟子很多都参加过抗金的红袄军,据传红袄军的领袖杨妙真、史泼立、彭义斌、郝定等都出自泰山派。蒙古军杀入山东后,火焚龙泉观、普照寺,驱散泰山派众徒,多亏杨妙真当时随丈夫陈全已经投降了蒙古,这才保留下一些支派,流传至今。
莫选升听宫梦弼问起,急忙回答道:“在下少年时偶遇一位出自泰山的僧人,学了他几路拳法,此后行走江湖,广拜师父,到处学艺,却并非泰山弟子。”宫梦弼问道:“然则在下在江湖上,并未听说过莫兄的名号。”这话说得有些无礼,但莫选升却只是笑笑,说:“在下藉藉无名,宫大侠自然不听得。宫大侠的声名,在下却是久仰的了。”
宫梦弼望了彭素王一眼。彭素王忙道:“在下等还要赶路。莫兄,这便别过,后会有期。”莫选升忙道:“不怕几位笑话,恐那两个老儿还伏在左近,在下低微末技,却不是他们对手。未知几位要往哪里去?可能带携在下同行么?”
“咱们要往山西清源去,”史计都道,“不知莫先生要去何处,可同路么?”莫选升笑道:“我四海为家,未有一定的去处。几位若不嫌在下无能,在下便与几位同往清源去如何?”史计都眼望彭素王,听他的示下。
彭素王“哈哈”笑道:“既如此,便与莫先生同行,打甚么不紧?”于是五人结伴,继续向北行去。凌冲看莫选升年纪大了,怕他腿脚不便,就把马让给他骑。莫选升反复推让,凌冲一意坚持:“我是后生,走路便可。”他也只好同意了。等进了孟州城,凌冲才又买了一匹马,跨马同行。
一路上说说笑笑,莫选升虽然武艺平平,读书却很多,学识精湛,凌冲不时向他请教一些文学上的问题,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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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只是地理名词,实际上归中书省管辖。那清源县属于冀宁路,在冀宁治所太原城的西南,汾水西岸。一行五人,二月下旬进了清源县城。
先找了间客栈住下,史计都道:“想那卢扬,便隐居在城西一处隐秘的所在。咱们安歇一晚,明晨早些出发。”彭素王答应了。客栈中的大屋全都住满了人,他们只好租了三间双人客房,莫选升和凌冲很谈得来,致意要和他住在一起。
当晚吃过饭,入房安睡。莫选升问店伙计煮上茶来,掩上房门,剔亮油灯,对凌冲道:“时辰尚早,凌兄弟,咱们且吃些茶,闲聊一遭罢。”凌冲笑着回答:“甚好,在下正有此意。”
喝了几口茶,莫选升低声问道:“几位都是反元的志士,武艺高强,如何不并做一番大事业,倒在江湖上行走?”凌冲摇摇头:“在下武艺平平,那三位才是高人哩。不瞒莫先生说,咱们也是奉命往清源去探查招揽人才,却非寻常江湖人士?”“哦?”莫选升往前一探头:“却不知几位奉了谁的命令?是来自淮南,还是四川?”
当时各路反元义军,互相兼并,已经所剩无几,大支的,只有淮南大宋小明王政权,现在由朱元璋执政,还有就是四川的大夏明玉珍政权。此外,江南张士诚、福建方国珍,虽然尊奉元朝正朔,其实时降时叛,若即若离,时人也并不把他们当元军看,也并不把他们当反元势力看。
凌冲听莫选升问起,微微一笑,却不回答。莫选升知道他不愿意泄露真实身份,也不好追问,转变话题说道:“我在江湖上,也隐约听得那‘剑圣’卢扬的名头,只是此人名声虽大,事迹不显。他果然甚是厉害么?”凌冲答道:“在下未曾见过,不知传言是否虚妄,但在下识得几位高手,都曾败在他的手下——喏,便那日围攻莫先生的程肃亭,也是他手下败将哩!”
莫选升吸一口凉气:“果然如此厉害?你们欲招揽他何用,去刺杀那鞑子元帅么?”凌冲一愣,虽然他未必完全认同彭素王的见解,认为刺客之行非大丈夫所为,但却实在不希望王保保就这样被人杀死。他喝一口茶,摇头笑笑,不肯回答。
莫选升继续问道:“倘鞑子元帅死了呵,鞑子朝廷就要土崩瓦解,你看这九鼎谁人可执?”凌冲才要脱口而出“自然是西吴王”,突然有人轻叩窗棂:“晚了,早些睡吧,明晨还要赶路哩。”却是彭素王的声音。
凌冲和莫选升相对笑笑,就此上床,一夜安睡不提。第二天天才亮,他们就出了清源城西门,向马鞍山的方向走去。史计都指引道路,走了五六里远,他突然一指前面,说道:“那里是晋狐突庙,至元年间重新修葺过。那日我与龚大哥先来拜祭了此庙,随后便往马峪村去。”
他望了彭素王一眼,继续说道:“陆大哥便是此间马峪村中人,自小家境贫寒,打柴为生,未有姓名,成年后,便以清源县城名为名。龚大哥因他失踪,死生不明,故想来此探访一番,或他灰心离了庄子,一直隐居在此,也未可知哩……”
说着说着,一行人已经进入了马峪村中。史计都指指村后:“听得村人言道,那马鞍山中住着一人,行踪诡异,不尴不尬的,只每月往村中来打酒吃,因想莫不便是陆大哥?咱们便往山中寻去,却不料此人竟是卢扬哩。”
从村后延着小径上山,走了不远,突然发现路旁草丛中俯卧着一个人。凌冲上前查看,只见此人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留一把络腮胡子,竟然是扩廓帖木儿府中的剑术高手庞明!
只见庞明面如死灰,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凌冲慌了,急忙去探他的脉息。他与庞明当日同在中州军中,交情虽浅,对此人却并没有什么恶感。虽然明知是敌非友,但偏偏怎么也无法憎恨对方,此刻看庞明这般模样,不禁心下悲伤。
还好摸庞明的脉象,虽然身负重伤,却并没咽气。这时候,彭素王等人也走了过来,彭素王抓住庞明另外一只手,按一下他的脉门,皱眉说道:“三焦脉为剑气所伤,与史叔父当日是一般的,但伤并不算重。”说着,潜输内力到庞明体内。
时间不长,庞明“哎呦”一声,缓缓醒转。凌冲急忙问道:“庞大……你却如何在这里?可是那卢扬伤的你么?”庞明缓缓睁开眼来,正好望见凌冲,勉强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哩。”一侧眼看到了彭素王,不禁大惊失色。
彭素王对他笑笑:“遮莫是扩廓帖木儿派你来访卢扬?”庞明微微点头。彭素王继续问道:“想是他不愿出山相助,你们动起手来,他伤得你如此。”庞明恨恨地道:“我知你待想些甚么。若那卢扬也说甚么华夷大义呵,人各有志,我岂敢相强?当日连程老前辈也折在他手里,我有多大斤两,敢与他动手?但那直是个疯子哩……”
彭素王问:“怎么说?”庞明喘息着说道:“他说自己剑术未成,岂能下山。我道:‘卢先生名满天下,人称剑圣,怎么说剑术未成?’他道:‘屁个剑圣。你也是成名的剑客,咱们便来较量一番,倘是我赢呵,便随你下山,倘我输呵,自是剑术未成,你休再来搅扰。’”
宫梦弼道:“难道他故意输于你么?”庞明苦笑道:“我在剑术上浸淫三十年,饶他机智百变,剑术通神,他若诈败呵,须瞒不过我。当下我心中大喜,道你若要我赢得你才肯下山,则令人头痛,若要我输于你才得下山,此事便易。我本不是你的对手,若你诈败呵,难道我不会诈败么?”
“想得是,”彭素王点头,“你们真个较量了,结果如何?”庞明道:“这一交上了手,才知此人剑术,果然天下无对。他并不欲诈败,纯是全力施为,我才接了七八招,已然手忙脚乱,正想就此后退,告声佩服,他却一剑破风直进,剑气直透我的三焦脉……”
史计都问:“那一招确实厉害,我也当他不得。可你怎生倒在这里?”庞明道:“故道此人是个疯子。我受伤倒地,当时尚有直觉,才待劝说他随我下山,他却将剑一抛,长叹道:‘果然我剑术未成,还是输了。可惜,可惜!’说着转身便去了。我挣扎着四处寻他,却不见踪影,想下山到马峪村中寻些草药来疗伤,三不知便昏在半路……”
彭素王问:“那是几时之事?”庞明答道:“是昨日黄昏,我大约已在此昏睡整晚了也。”彭素王直起腰来:“此人好生奇怪,且待咱们去寻他理论。我却不信,剑术高明到如此地步,难道真个疯颠了?”凌冲依旧扶着庞明,实在不想就此抛下他不理,可是又不好开口请众人救治他的伤势,终究他们是敌非友啊。
彭素王望了凌冲一眼,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禁笑道:“想不到退思你也这般妇人之仁。我适才潜输内力与他,他性命是无碍的了,稍歇一会便能自行下山去寻药。无须多虑。”
一行五人撇下“病钟馗”庞明,继续向山上走去。在史计都的引领下,不久他们就发现了一处山谷隐蔽处,建着几件间小小的茅屋。茅屋用齐肩高的竹篱笆围着,两扇木门紧闭。史计都上前敲了敲门,又喊了好几声,却听不到丝毫回应。
凌冲走近去推一推那木门,应手而开,原来没有上闩。几个人一边口中“有人么”、“告扰”地招呼着,一边谨慎地走进门去。院子不大,堆了一些柴草什物。他们走到较大的一间茅屋门口,只见门半敞着,屋中静悄悄的。
“遮莫他不在家中?”史计都疑惑地摇摇头,大推开门,走进屋去。只见屋中都是竹木家具,陈设清雅简陋,四壁萧条,装饰很少,只在北墙上挂着一幅字,用草书写着一首七绝:谁谓书生不将星,周镡岱锷掌中轻。若耶试买猿公敌,乾坤朗朗写姓名。
这首诗用了两个典故。一出《庄子·说剑》,庄子评论“天子之剑”,说:“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二出古书《吴越春秋》,传说勾践为了平吴,请来一个处女剑士,教士兵练剑,处女走到半路,突然林中冲出一只老猿,以竹枝刺她,被她赶跑,后来的“猿公剑法”、“越女剑法”,就自称是从那时传下来的;唐代李贺也有诗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
彭素王看了这幅字,微微笑道:“虽狂妄了些,倒也是性情中人。”再看落款,写着“阙与卢扬醉草”,盖一枚“醉中醒人”的印章——这阙与是晋宁路和顺县的古称,在清源东南。彭素王点头道:“原来他并非清源本地人。”
凌冲等人都走进了屋子,只有莫选升还留在院中。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莫选升叫了一声:“院后还有一扇小门,可要去看看?”众人闻声而去,只见后面的篱笆上果然开着一扇小门,因为也是竹质,捆扎方法和篱笆相同,所以不仔细分辨,看不出来。打开小门,只见一条小路蜿蜒曲折,通向山中。
这条小路非常狭窄,只容一人行进,很明显是因为经常行走,而自然踩出来的。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彭素王在前,宫梦弼殿后,排成一列,踏上了小路。走不到一里地,突然峰回路转,露出前面诸峰夹并间一片小小的湖水来。湖边可见一人的背影,史计都认得,那分明便是人称“剑圣”的卢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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