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尚书省内 第二十二章 大朝会
第二十二章大朝会
不过,也从言谈中,看出些许这几位大佬的人缘如何。
窦刚人如其名,铮直果敢,言谈举止间也带着干脆果断的意味,他历两朝而为首宰,声望威隆,众官员都抢着和窦刚问好,这就是人脉的体现,他刚硬严肃的脸,也不禁露出和煦的笑容。
而这里面唯一可以和窦刚比资历的“尚左仆射”高爽,此老却是个最爱摆架子的人,只和相熟的大臣招呼几句,便不再理睬一些巴结奉承之语。丁晋便亲耳听到身边的几个官员低声讥嘲高爽的架子大。
其中,人缘最差的,大概就是“门下侍中”卢士琼了。众官员对他的态度泾渭分明,被贴卢派标志的官员,自然也无所谓别人的看法,热情地向自己的“政治领袖”打着招呼,而一些巴结奉承之辈,也不甘落后,争涌谄媚。而除了这些人,大部分官员却是对卢敬而远之,有几个卢士琼主动招呼的官员,虽不得不回礼,态度总是冷冷淡淡,根本不买他的面子。
这里,不得不佩服卢士琼确实拥有恢宏海量的气度,对于一些失礼官员,始终言笑煦煦,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样子。
当然,还有一位恶名在外的“李猫”李景俭,只怕人缘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大家素知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如果得罪了他,无论事情轻重,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所以被李景俭招呼的官员,大多不得不摆出恭敬的表情。这也是人之常情,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虽然卢士琼也未必是君子,但其心胸方面,确实要比李景俭之类宽广多了。
至于被人称为“疯子”、“毒舌”的御史大夫丘度。这个人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别人很不喜欢自己,于是来了后便肃立一旁,沉默不言,只有几位御史、刑部官员前给老司问安。
卢士琼一边和众官员寒暄着,一边竟然向丁晋这边走来。正当丁晋以为他是要寻其他人时,卢士琼却朝他微笑道:“敢问,这位年轻俊彦,是否是丁晋丁大人?”
丁晋小吃一惊,脸却不露神色,从容地拱手为礼道:“卢大人好,下官正是丁晋。”
“恩,好!好!好!”卢士琼眼中露出欣赏的神色,连赞三个好字。旋即又叹息道:“宇文成在本官面前多次称赞于你,某也曾看过你的折子,年轻人有干劲有热情。更难得是做事懂技巧,确实非常不错。可惜啊,可惜。”
他先赞后抑。突然在后面说了两声可惜。丁晋虽知道他是故弄玄虚。也不禁好奇问道:“不知大人所说可惜为何意?”卢士琼温和地笑了笑。真诚地道:“丁大人。人生匆匆能有几何。你现在虽正是年富力强。但耽搁于尚省内之事。文案烦屑、繁琐卑冗。时间久了。难免不失锐气和进取之心。平白辜负了满腔壮志雄心。岂不是可惜之至?”
丁晋脸露出不服之意。张口分辨道:“恕下官不敢苟同卢相之意。尚事虽繁冗。但也正是锻炼之地……”
卢士琼苦笑着摆手阻止了他地说话。摇摇头叹息而去。卢士琼知道。丁晋其实已经听懂了自己地意思。但并不想投靠自己。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作出此等姿态来表明立场。心中暗叹可惜。这真是个聪明绝顶地年轻人。知道容自己说出明确拉拢地话。如果到时候再拒绝。两者都会尴尬。因此以此种手段打消自己地念头。可惜。可惜。人生最痛苦地事是什么呢?就是人才不能为吾所用啊!
两人这番交谈。也落在了远处地窦刚眼中。这段时间。他和卢士琼地矛盾正在逐渐加深。或者说。因为彼此政治观点地截然不同。他们两人地矛盾早已经形成。不过是在最近才越发明显尖锐起来。而这种尖锐到不可调和地矛盾。让窦刚觉得他和卢只能有一个人留在中枢控制这个庞大地帝国。而离开地人。只可能是卢士琼。窦刚低声询问身旁地侍从。侍从告诉他。和卢相交谈地那位年轻人是“尚都事”丁晋。
丁晋?窦刚心头一动。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窦昭、卢承庆、扬钜、董含等等。很多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个年轻官员。他们无一例外地评价是:这个人很有才能。当然。独有才能。并不能引起窦刚地足够重视。这个世界。有才华地人太多了。他也见过有才之士最后却被才智所误。他也曾重用过许多声称有才地人物。其中很多都让他很失望;更有甚者。例如武圆宗。自己花费无数心血栽培提拔他。现在却竟然敢反对自己地政治观点。此等身居位便得意忘恩之辈。不如不用。
不过。这个年轻人面对卢士琼。竟然神色从容。不卑不亢。这份气度倒是难得。恩。不妨寻机会考量一下他。窦刚心中暗自想道。
丁晋自然不知自己的一番举动,已落入几位大佬眼中,他在人群中找到了仲隘斋、韩泰、沈微等人,几个好站立一隅,低声谈笑。
时间就在众人的等待和各自闲聊中过去,很快,就到了五更五点,宫门开启,朝地时间到了。
两位“监察御史”,站立宫门入口,维持着秩序。另有四名“监门校尉”带着几十位内侍,手持“内籍”,负责核对各位官员的身份。
门籍记录着该官员的名字、年龄、身体形状和相貌特征,这种核对身份的过程叫做“唱籍”,。每当一位官员走过,校尉就会高声念出该官员的名字,另一个校尉会核对门籍,核对无误后喊一声“在”,然后这位官员会被专门负责引路的校尉接入门内,在里面接受一位校尉和一位监察御史共同负责的搜身工作。
这就是宫城安全保卫的第一道关口,搜身被称为“监搜”,因为是在几棵“五倍子药树”进行。官员们给它改了个听起来顺耳些的名字——“药树查”,后来干脆叫做了“药茶”,倒也朗朗口。
负责搜查地主官是监察御史,监门校尉只是做下手和苦力,所以说监察御史官不大,干的事却不小。而且不论你是低级小官,还是一品大员,身的东西,只要监察御史觉得是“违制”,就要暂时没收,如果他觉得情节严重,“当事人”还可能受到比较严厉地处罚。
对于丁晋来说,这次搜身还碰到个小插曲。在他的前面,有一个老官员。可能也是第一次参加这么隆重的朝会,结果一激动,将礼服的一件必须佩戴的饰物给弄丢了。
轮到“搜监”时。细心的监察御史便发现了他地穿着不合制度,于是责问于他。老官人一紧张一害怕,口舌不便,连话都说不清楚。监察御史不耐,便要让两个卫士将他驱逐出宫门,老官员当了一辈子低级官员,也许这次是唯一一次能参加的帝国重量级会议,自然很不甘心,却是越紧张越慌乱。口里呜呜作声,涕泪横流,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在后面的丁晋看不下去了,便好心地出言提醒道:“这位老大人看似并非粗心鲁莽之辈,也许并不是没带,而是刚才进门时人多拥挤给遗落了,御史大人,可否让本人去帮他找找?”
他的话刚说完,那老官员便激动地连连点头。看来真是掉在什么地方了。
可是“监察御史”自然不同意,这倒不是他不通情达理,而是职责所在,再说以前也没有这样的成例,于是大手一挥,还是要吩咐卫士将老官人拖走。
这时,在队伍前面的高级官员们被惊动了,得悉情形后,窦刚不管什么成例不成例。马下了命令:让几名卫士陪同老官员在城门口好好寻找一下。如果实在寻不到,就放行让老头进来。出了什么问题,他负责。
老官员再次涕泪横流,不过这次是感动的,话也能说利索了,直接跪了下来,连呼:圣也!德也!窦大人!
老头的表情实在太激动、太夸张了些,要不是丁晋就在他身后,全程目睹了整个过程,恐怕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严重怀疑这次纯粹是窦刚派系的作秀行动。当然,也不排除这样地可能。
饰物很快被找到,就在一位官员脚下,那官员将饰物交给老头,憨厚地笑道:这东西够劲,险些将俺靴子扎穿。
一番小风波,顿时烟消云散,丁晋身边地一位官员笑着对他说:你很走运啊,今日的这位监察御史,不是黑脸御史丘度地人,否则,你擅自走出队列并高声喧哗,恐怕一顿好板子是少不了的。这时,丁晋才醒悟到,原来自己无意间也犯了错误了。
由一位“殿中侍御史”带领着,众官员按照职位高低,排列成有秩序的队伍,向着大明宫中的含圆殿行去。
在这个过程中,大家都必须严格遵守有关纪律,比如高声说话和喧哗的、行走时步履缓慢的、无故离开队列的、等等,都是要受到处罚,轻则罚去一个月的俸禄,重则可能会被当场打出宫门。
“大朝会”不同于每日的“常参”,是在大明宫地主殿-含圆殿进行。含圆殿坐落在宫城的中央,从宫门进来后,沿着宽阔无比两边全是迎风飘荡的彩色大旗的大道,一直向前,尽头便是含圆殿的“基台”。
为什么说是“基台”呢?因为含圆殿并不是在平地,而是座落在十五米高的土岗之,下面,有两条八十多米长的御道由平地通向高高在的宫殿,这两条御道如波浪般起伏又被叫做“龙尾道”。
由于基础起点高出地面15米,当人站在平地观看含圆殿时是要仰望的,越是接近含圆殿就会觉得它越发地高大,这时候就会体会到什么是“仰之弥高”,有文章形容得好:“倚下视,南山如在掌中。仰观玉座,宫顶若在霄汉。无此,不能体现皇家的尊贵。
一千多名官员,由“龙尾道”攀含圆殿,在殿门口。接受再一次的安全检查。其内容和宫城门口大同小异,不过是换了另一批以内侍为主的检查人员,检查完毕,众官员依照秩序,陆续进殿,百官朝服依品阶班立。
众官员依次列队。由含圆殿外,直排到了龙尾道下面,因着尚省机枢重地的关系,丁晋这个七品小官幸运地被排到了殿内,也才能目睹了许多低级官员,今生也恐怕无缘看到的东西。
含圆殿中设有两位“侍御史“,负责监督众官姿仪。此时又不同于外面的纪律,因为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所以纪律更为严苛。除了不得喧哗外,手中地笏拿歪地、站立时姿势不端正地、和别人挤眉弄眼的、站久了爱打瞌睡地、交头接耳聊私的、只要被看到,也立即会受到处罚。
可是要求大家端庄肃容、目不斜视。也不是一件容易地事。很多官员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闻名已久的含圆殿,怎么可能不多瞅两眼,所以,趁着两位御史注意力转到其他地方的时候,总有官员急忙左右下巡视,好好地看个饱。
丁晋也趁机多瞧了两眼,含圆殿的墙是白墙,柱是红柱,宫殿非常巨大宏伟。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含圆殿自不同于皇帝生活、玩乐的偏殿,它更多是一种政治象征,是作为一个国家的听政的中心,从其建筑风格,可以看到许多这样地特点。
比如,含圆殿的瓦片是青黑色的,代表庄重;殿顶地倾斜度比较平缓。飞檐翘起像是在腾飞,这是帝国信心的体现;而殿内的种种装饰也是大度而不浮华,雄浑而不重雕饰,这些都是一个国家,其内在沉稳厚重气度的自然表现。
丁晋正胡思乱想着,一队礼官鱼贯而入。他们先检查了宫殿中陈列着车骑兵卫及各色旗帜、仪物是否妥当,又大致检查了一番众官员的仪表和队列是否合格,然后默默肃立在御座下面,这些礼官。主要的责任是指挥一会要进行的庆贺仪式。
接着。又是两队教坊乐师进入殿内,陈列大乐。设置好各种乐器,等会庆贺大典时,他们是要演奏“背景音乐“的。
再过了半响,殿外传来哗啦啦铁甲碰撞的声音,一队队金衣甲士手执卤簿仪仗进入含圆殿,他们是负责皇帝安全防卫及依仗行列地人员,全部是禁军中选出来的精锐。
禁军司到位后,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慧帝由内侍簇拥着乘舆临朝,远远看去,似乎是一群人围拢着一个小孩子。
等到皇帝坐御座,众礼官大声传言“趋”,文武百官闻声,即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三步,东西向分班排列。
“礼!”礼官们又是齐声高喊,官员们急忙跪拜而下,行礼如仪,三次磕头后,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名内侍尖着声音喊:“众卿平身。”
众官员这才站了起来,整个过程中,丁晋等人脑袋都不能抬,更别说在这么远的距离瞧瞧小皇帝到底长什么样了。
礼官又是齐声高喊:“贺!”
这个贺字,就是让百官庆贺皇帝,不过自然不能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吵成一团,大家要推选出一位“领头人”来,由这位“领头人”手捧着给皇帝的“贺表”,恭祝陛下安康。
领头人,一般都是德高望重之辈,放在官场,意思就是资历要老,官位要高。这次的大朝会,人选有两个实力相当的人物,一个是首宰窦刚,一个是三朝老臣高爽,结果窦刚主动让贤,将这份殊荣给了高爽,高爽素来爱面子,这次可真是得偿所愿、老怀欣慰。
不过高爽现在有些后悔了,“领头人”可不只是简单的把“贺表”往皇帝手里一递就完事,而是要完成一整套的礼仪。不提那些为准备工作的净手、焚香之类,它地主要程序是,让“领头人”由龙尾道的起点一步一步朝大殿走去,这个过程中不能停步,更不能倚着道旁的栏杆喘口气。尽管龙尾道旁的栏杆由青石雕成,栏柱方雕着精美的龙头,扶着这种栏杆一定很享受。
结果,七十岁的高爽走了一半路程,心里已十分后悔接下这份差事,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而低估了路程的距离。终于,咬着牙到达了大殿门前,此时,高爽体力已经严重透支,接下来,他还要走一段长长的殿内通道,直至走到御座下,然后向皇帝叩拜,递贺表,还要高声咏颂祝贺词:圆天首祚,黄龙维新,伏为陛下……
因着疲累地缘故,高爽咏颂祝贺词地时候,便出了错,他将皇帝长长的尊号,念差了一个字,结果被当堂罚去三个月地俸禄,很是狼狈。庆表送,礼官又喊:贡!这是让大家将为皇帝准备的礼物奉,叫奉贡。
这个步骤自然也是简单处理,由负责人从众官员早就送交的礼物,选出几份或珍贵或有意义的,当庭宣讲一番,也就完成了。
礼官的宣礼结束后,由皇帝派遣内侍念诏,诏是由当时的精英文士——翰林学士们写的,代表着国家级的公文水准。而在朝会宣读诏的是宦官,这些宦官的文学水平虽说不低,但毕竟还是有些差距,再加这时候的文章没有标点符号,全凭看文章的人自己断句,因此,为了避免宦官在宣读诏时出错,按照规定是要由一名“拾遗官”在宦官身旁提词,因为皇帝的诏是由黄麻纸或白麻纸写的,这种提词被叫做“把麻”。
李缜的运气不错,被选为了这次大朝会的“诏把麻官”。能参与这样级别的重大会议,自然对他以后的升迁大有好处,不过李缜却还有些不满,私下对丁晋言道,真想故意提醒那些讨厌的内侍出错,让他们的屁股被打开花。
丁晋听了,虽觉好笑,但还是赶紧提醒人要注意分寸,因为对于李缜以前受过宦官的侮辱,他这个当时的目击者自然一清二楚,所以也担心李缜冲动下,犯了政治错误。
幸好,李缜是个理智的人,很顺利地协助内侍,将长长的诏读完,丁晋提着的心也才放了下来。
随后,便是给百官们发“荣誉证”。其实也就是一张黄麻纸,写官员的姓名,及皇帝对他的嘉勉之语。如果你多看几张的话,便会发现同一级别的官员,这些嘉勉话都是大同小异,甚至一模一样。不过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一千多位官员,自不可能每个人都写不同的话语,这“工程量”也太大了些。
再透露一句,其实这些嘉勉,既不是皇帝写,也不是皇帝所说,而是别人代劳的。
不过,官员们重视的也根本不是“作者是谁”,或者内容如何,他们看重的只是这张纸代表的“荣誉”和“特殊”,有了这张纸,才能证明你确实参加过隆重的大朝会,以后和别人吹嘘的时候,这就是“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