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虎胆县令 第四十八章 黄龙四年
黄龙四年,也即771年的元月,朝廷发布了一项重要的财政改革——“食盐专卖法”。
在这之前,国家的盐政实行的是由政府开辟盐井、盐田,派专门的官员管理或者委托商户直接管理具体生产事务,这种商户叫“亭户”,编入户部独立的案籍档案中管理。“亭户”生产出食盐后,自由贩卖给盐商,国家从中收取盐税。
可以看出,这是一种有利于商品交易的自由贸易政策,同时,国家不用将过多的人力、财力消耗其中,按生产量、贸易量,收取税钱便可。
但是,有官员却认为这样的政策,不仅容易使那些奸黠狡诈的商人贪赃枉法,侵吞国家财富;因为食盐的暴利,更可能导致“巨商”涌现,不利于国家实施的“抑商”大计,长期下去,可能引起“民羡商富,而不事生产。”的恶果。
“翰林学士”陶翼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道:“商人逐利而走,只知钱事不知廉耻,万不可再将此等朝廷大政操之于手。”
恰恰又在此时,关内道京畿府附近连续发生了数件豪、商勾结盗卖官盐的案,影响很恶劣。“户部尚兼度支盐铁使”谭孝移也认为现在是非常时期,应该制定非常政策,来打击一下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们的气焰。谭孝移是理财老手。此时已经七十多岁,十年前他本来已经退休,先帝龙驭归天后,朝廷缺乏主持经济工作地“高手”,于是宰相窦刚将他请了出山。谭老头工作非常认真,他的一些下属曾半是佩服半是称赞地说:谭公为事勤力。事无闲剧,必一日中决之。意思就是办公非常勤奋、辛苦,对自己要求严格。
既然“经济能员”谭孝移都认为应该制定一些非常政策,政事的诸位宰相们不管是赞同者还是反对者,在不能提出强有力的不同意见情况下,也便通过了这个决议。很快,新的盐政法出炉,可惜谭孝移却没有坚持到底。恰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病逝了。
随后,门下侍郎加“参知政事”李景俭。在这个时候,出任了检校名誉户部尚,和新任地“户部侍郎”杜黄裳、“盐铁度支使”种拂开始接手经济工作。
“盐税专卖法”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中央向地方发布。新的“盐政法”取消了过去的自由贩卖,实行国家专卖,设立了盐监、贩盐司等盐务机构,制定了严格的食盐专卖制度,取消了各级盐商的“卖盐权利”,从“亭户”收取出产的食盐后。运送、贩卖过程,全部由政府机构负责,实现了“官收、官运、官销”一体化。这个新政刚一颁布,便引起了持不同意见的一些官员地强烈反对。“左拾遗”扬钜认为此政策实属荒唐之极。新法看似短期内可增加朝廷财政收入,长远下去却是对国家有大损害。他指出此法乃是“与民争利”,将会为以后的施政开放不好的风气,如果遵此例,以后动辙改变原本并无大碍地政策,民众还怎么会信服朝廷信誉。
丁晋的老司——现在已升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的宇文成也表达了自己对新法的不满。“太常寺”是掌管国家钱谷金帛诸货币的部门,也算是经济工作单位,宇文成对新法的弊端更有一番不同于外行之人的了解,他指出了新盐政的四点不妥:1。朝廷不应该过多地干预社会生产和经济生活;2。盐监、盐司等机构的建立,必将导致政府机构地臃肿、人浮于事;3。政府专营专卖,贪官污吏可借机剥削百姓;4,肆意修改财税政策,将扰乱国家正常经济秩序。
当这些不同意见的奏折呈递到处理国家事务的中枢——“政事”后,也引起了几位宰相的激烈辩论,同样是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但是首相窦刚压下了所有地争执,他认为法令既出,便不可收回,否则将致国家威严于何处,致各位相公尊严于何处?
“参知政事”李景俭是新政的实际主持人,新盐法实行几个月来,他尝到了甜头,所以是最坚定的拥护者。他的话虽没有窦刚威严刚硬,但是有具体的经济数据支持他的观点,食盐专卖后,税收确实有了很大的提升,这对于此时财政紧张的朝廷来说,是最有利的说服力。
于是,“新盐政”就在这种磕磕碰碰、赞成和反对者互相争执、激辩地氛围中艰难地进行着,从它一开始地艰难难产中,或许可看出些端倪:此法将在大周帝国的历史,占据一番重要地地位。
黄龙四年这一年,对于丁晋来说,是极为清闲、无聊的一年。及至多年以后,宦海一生的丁晋回忆起过去的岁月,尚有些怀恋这一年仕途难得的风平浪静。
首先应该庆幸的是摆平了归登来这个难缠人物,收了文裕县众人表示敬重的“贵礼”,归刺史的态度有了些变化,再丁晋不惜自污以打消他的嫉妒心理后,归大人觉得丁晋这个年轻人还算机灵会来事,有意安排了几个棘手的“工作任务”,又被丁晋完成得非常漂亮,归登来这个老怀欣慰啊。
说丁晋会来事,确实不是虚言,归使爱好广泛,不仅酷爱“黄白之物”,骏马美女更是来者不拒,来到并州不久,又喜欢了当地的“斗鸡”活动。
可惜归大人喜欢是喜欢,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菜鸟,也曾蓄养了几只“名凤”。倍加爱惜,可等到“用武之时”,总不给主人争气,输地是一败涂地。归刺史既心疼“爱宠”,又心疼输掉的钱,便老想着寻到一只传说中的“神凤”为自己报仇雪恨。
官场有一句话叫做领导的爱好。往往会成为下属成员的共同爱好,即爱好着领导的爱好,幸福着领导地幸福,快乐着领导的快乐。
领导有事,属下责无旁贷,幸好这事丁晋正好帮得忙,神骏之鸡并不是简单金钱可买到,不过他正好认识一位此道高手。那就是他曾在平遥县任主薄时,结识的小朋——李无忌。
无忌公很够朋,一听说丁晋想要两只斗鸡做用场。马派人送来他刚驯养出来的几只极品“飞沙鸡”。这种鸡是斗鸡中的无赖和勇者,争斗时特别喜欢用爪扒拉沙迷糊对手眼睛,且只要一进入战斗气氛,非常勇悍,即便遍体鳞伤也不退缩,实是斗鸡中的战斗鸡。
丁晋得到“飞沙鸡”后,就开始琢磨如何送给归登来,正像他以前和李无忌说过的那样,“送礼”也要讲求技巧和时机。不能瞎送,否则可能引起反效果或效果达不到原本的目地。抱着这样的目的,丁晋一边在县署中养着斗鸡,玩物丧志。一边等待合适地机会。幸好,机会很快便来到,这得益于文裕县开了个好醋坊,更有个好的“招待所长”郭丁山,归刺史来到并州没多久,便很快了解到神醋坊驿站的“妙处”,归大人还真是明察秋毫的好官。
话说这一次归刺史又带着水桶肚来到了文裕县准备大吃大喝,照例,他必须要装模作样先去县署“视察一番”。然后再赶到驿坊“喝小酒、抱美人”。可是就在归刺史在县署转悠的时候。他发现了好玩的事情。
“丁县令,汝竟也爱好此物?”
归登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笼中老老实实趴伏着的斗鸡。脸满是喜爱之色。刺史大人虽是菜鸟,这些时日也恶补了些基础知识,他知道凡这种表面不起眼的斗鸡,反而更可能是极品之色。
丁晋愁眉苦脸道:“不敢相瞒使大人,晋实是对此等物事非常喜爱,只是往日公务繁忙,无时间蓄养。前些日,一位挚知我喜欢此物,特赠送数只精品,可惜我却不太懂得如何驯养,让这些鸡中神品跟随我如同宝物蒙尘,实在是惭愧。”
归登来一听,大起知己之感,看来这丁县令也是和自己类似情况:虽喜爱斗鸡,却没有经验,难怪刚才他出门迎接我时,一脸沮丧,却是为这般。
想到这里,归刺史心里又解开了一个疙瘩,原来,他虽然非常喜爱骏马、斗鸡这类玩耍,但又担心别人暗中讥讽他这是不务正业。归登来僧侣出身,在长安的时候,屡次被那些进士出身地官员嘲笑,心里有些自卑,及至现在看到被称为“能员”,大名鼎鼎的“铁县令”丁晋竟也喜玩此道,不禁心中振奋,脸露出发自真诚的笑容,对丁晋也便多了些亲近之意。
两人于是找到了共同话题,两个“菜鸟”就如何驯养好斗鸡,做了深层次的交流和沟通,气氛非常良好,宾主尽欢。最后,在丁晋地坚决要求下,归刺史装作谦让了一下,苦笑着做无可奈何之态,收下了这位“知己下属”赠送的极品飞沙斗鸡。
礼物选得绝佳,送又送得巧妙,面对这样会来事的下属,做领导的怎么能不感觉贴心呢?此事过后,归登来对文裕县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其亲近、袒护之势,不在对太古、交城二县之下。
这引起了本以为自己是刺史大人绝对心腹的“交城县令”王寅的嫉妒,王某人心思独异,不同于寻常人,他嫉妒的结果就是心里面反而对这位比年轻二十岁地“同僚”产生了无比地敬仰和折服之情。王寅便时常对人说:丁青云官做得好,民治得佳,和司又是极为和睦亲近,如果可能,我愿意拜丁晋为老师学习。
王某人脸皮厚,愿意做比自己年轻之人的徒弟,可丁晋却未必愿意收这样一位弟。平日,因为地方政府地工作,经常涉及到和其他地方政府的合作和交流,所以同为一州县令,丁晋和王寅等官员的私下交情还算不错,但并不代表他认同、喜欢这类人物,相反,作为古代官员中占据非常重要地位的清流分,以“苍生、社稷”为己任的士人们,是极为讨厌像王寅这样不学无术,靠巴结媚、钻营取巧当官的人,对他们的厌恶,尤甚于对贪官污吏的憎恶。
丁晋曾听闻王寅和向廷贵两人的一件事,说的是有一次两人就“官”字中的两个“口”字作何解释进行了一番交流。
贪墨无度的向廷贵认为:“官”字两只口,一只用来公款吃喝,一只用来训斥老百姓。
王寅却有不同的见解,他说,千万莫小看这两个“口”字,做官最重要的就是这两张嘴巴的工夫。一张嘴巴不行,必须一大一小两张嘴巴,两张嘴巴的功能发挥好了,便不愁官做不大了。两张口,对要开口说小话,对下要张嘴会说大话;小话就是小化自己的话,小心翼翼的话,维护司的话,是对的专用的话;大话就是大化自己的话,夸大其词的话,自我膨胀的话,是对下的专用话。两口下配合,这个“官”字自然坐得稳稳当当。
这段话传到“亲吏”凌怀的耳中,便当笑话讲给了县令丁晋,丁晋听后,久久不语,半响才叹息一声,讲了自己对“官”字的理解:两口之官,应与苍天说话,为朝廷、为百姓祈祷福运;下要对百姓开口,劝告他们礼仪道德,教导他们农桑根本。这是本官的理解,咱们私下而论,且不可对外人说之。
凌怀肃然,恭声称诺。
黄龙四年的日,对于丁晋来说,就在一种清净无为的氛围中慢慢度过。这一年,他觉得自己唯一可称道的是,写了一本名为《并州风情志》的小册,里面记述了他在此做官三年来,听到过的、看到过的、亲自接触过的这方水土的风情人貌,也记载了一些自己对某些事物的见解、看法和感悟。
这本小册,丁晋请人誊抄了几十份,分赠给了自己的好和良师。原本的目的,一为有趣,可解众人平日闲闷;二为请教完善,吸取他人不同的见解。不成想,传到京师长安后,被仲隘斋、韩泰、李稹等人转阅人,因其记事生动活泼、风俗人情令人沉醉,心得感悟又颇为至理,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官员士争相传阅,虽无“一时洛阳纸贵”之势,却也造成非同小可影响。
《并州风情志》,“志”乃记事文章,全篇十章,分“士、农、工、商、俗风俗、衣、食、房房室、时序时节、节气、物产”,总三万五千字,不仅将并州风土人情一网打尽,更有对“务政、劝农、水利、垦荒、治学”等政府工作有独到的见解。三十年后,“能吏”崔元式任“太原府”府尹,当他读到《并州风情志》的内容,联系当地实际情况后,不禁为之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