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暴民
“斩!”随着一声暴喝,五十把厚背大刀举起、落下,噗噗噗,利器砍断骨肉的闷响让人头皮发麻,几十颗人头飞起,然后掉落地,犹如破碎的西瓜般滚来滚去。
“嘿嘿……”刽子手用脚尖把地下的一颗人头踢向旁边,这颗白发苍苍的女人头颅翻滚而去,正好和一颗双目圆睁的大汉脑袋碰着,亲密无间。
几个刽子手猥亵地笑了起来,笑毕,手掌胡乱擦了下满脸的鲜血,提着鬼头刀,等待下一队死囚。
这里是位于平遥邻县武兴县境内的文峪河西岸边,这条黄河的小支流,一改往日的宁静清澈,被临时作为朝廷处决死刑犯的执法场,河水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数百具尸体凌乱地摆放在岸边。
堤坝面,还有几百个麻木绝望的犯人,手臂被反缚着跪在地等待着生命的结束。前面的小土丘,临时搭建了司刑台,司刑官脸色铁青地坐在正位,后面并排坐着临近几个县的数十位官员,平遥县的县令李翱、县丞王谦、主簿丁晋都在其中。
现在的时间是766年6月份的某日,在北方,正是炎夏时节,离开丁晋去年任已经一年。这年的年节,他终于还是没能赶回故乡,原因是在他将要动身的时候,汾、并、泽几个州发生了一起震动朝野的“流民暴乱”。
无家无地。被迫逃离原籍地流民,在三州之地由来已久,而且随着失去土地破产的农户越来越多,流民的数量也激增。这些流民因为惧怕被政府抓拿,多是聚集在大山地区。在武兴县山中的流民尤甚。
这些流民平时主要是通过给拥有大片土地的豪室贵族耕种田地来养家糊口。而恰恰前一年赶武兴县地粮食收成不是很好,流民获取地酬劳自然也就相应减少,等到年底的时候,口粮已经用尽,无奈下这些流民向武兴县县署求助。却遭到县令秦中至的蛮横驱赶。甚至盛怒下还抓获几十个流民首领。扬言要送交原籍治罪,这便捅下了个大大的马蜂窝。
几乎是在一夜间,武兴县的官员们便恐惧地发现。整个县城已经被纷拥而来地流民“占据”。流民们义愤填膺地围堵在县署门口,要求释放他们地亲属。并要求县令发放救济粮,县令秦中至大怒,发动五班衙役驱赶鞭打流民。
结果,让秦县令惊骇地是,这些平日像绵羊般温顺的“草民”竟然一改常态,不仅不听驱赶,甚至还奋起反抗,在数以千计的流民面前,几十名衙役哪是对手,很快被放倒捆绑起来。激起血性地流民在几个鲁莽之徒的带领下,索性杀入县署,把县令秦中至拖出来狠揍一顿,然后打开县库粮仓,自行分发粮食。
等到县中团练使闻讯带着“卫士”们来到时,流民们早已扛着粮食跑得无影无踪,被打成猪头地秦中至暴跳如雷,亲自带领几百名兵勇进山围剿流民。
流民无奈下,举家又向临近几个州县迁移,最后,汇合其他几股走投无路的流民队伍,躲藏到了连绵不断山路崎岖的吕梁山,可以说,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尚没有丝毫造反的意图和胆量。
可是,同时,武兴县令秦中至却无法罢休,一方面脸面不下来,另一方面县库被抢也无法向朝廷交代,于是公给邻近州县长官,请求共同围剿“暴民”。
俗话说“官官相护”,这乃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你总有用得着别人的时候。于是几个邻县拼凑了一支剿匪队伍,杀入吕梁山,这其中包括平遥法曹郑元伯带领的百名兵差。
可惜,这支剿匪军在吕梁山中转悠了两个月,都没有摸到暴民的影子,众人疲怨交加,又错过了和家人一起过大年的日子,在这寒冷荒凉的山中整日草木皆兵,于是萌生了退意。
但还没有等到他们退出山中,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发生了:原来那些遍寻不着的暴民竟然早已悄悄下了山,并且在各县守备松懈的时候,突然袭击了几个县的粮库,再次抢掠粮食而去。其中,最倒霉的要数“义孝县令”王真,在暴民抢粮的时候,年老的王县令哭天喊地阻止对方行抢,结果被早已饿得眼珠子都绿了的暴民推到在地,活生生踩死了。
一位朝廷任命的地方主官竟然被杀,几县的粮库光天化日下被纷抢而光,再加始发地武兴县又是武氏祖籍之地,这场风波闹得实在太大了,此时,县令秦中至再想隐瞒也包不住了。并州刺史府八百里加急公文汇报长安,朝廷几位顾命大臣闻讯后震怒,诏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发,遣派“司刑评事”万国俊领“监察御史衔”前往武兴县查处。
万国俊是个铁腕人物,刚刚达到武兴县,便立即召集几个州县的预备兵役集合成军,并从昭仪军抽调五百卫士为核心,围剿暴民。他的计策非常阴险,表面大张旗鼓地调集兵力进入吕梁山搜寻流民,其实那只是一小股诱惑敌人的兵力,而大部队却隐藏在山外几个出口处,因为万国俊知道,流民的粮食很快便会吃完,出来抢掠是他们不得不为的行动。
后来的事便很简单,一群连兵器都没有的流民,在被铁甲卫士包围后,除了被杀和投降,没有别的选择。流民除了被杀掉的,一共被抓获了00多人,万国俊奏朝廷,建议为防后患,这些人全部杀掉,朝廷很快下旨:准奏。于是,便出现了面所述的集体处决场面。
“带下一批人犯!”司刑官万国俊铁青着脸。再次扔出一只火签喝道。1K6
兵士拖拽着犯人一直拉到河边,几个暴民奋力挣扎着、哭喊着,更多地却是一脸麻木,失去了对生的渴望,刽子手扬起大刀。噗噗噗。几十颗人头再次滚落……
丁晋的心在痛,看着那些在寒风中颤抖无助的老人、妇女、小孩,他便感觉自己有罪,这些流民中,或许便有一些是当日自己从平遥县撵走的人。如果是这样。导致这些人枉死地罪魁祸首。自己也算是其中之一。
从头到尾,丁晋都不认为流民地行为是造反、谋逆,这是一群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可怜人们。早在秦中至向平遥县署求助的时候。他便劝告过李翱要慎重对待此事,并且提出了“招抚”的详尽方案。如果照此行事,或许这一场天大风波便能早日消于无形,最起码,造成的恶劣影响会减至最小。
可惜,秦中至不同意他地办法,或者说是刚强地秦县令无法忍受自己威严被羞辱地怒气,坚决主张用武力惩治乱民。最后,李翱坳不过他,只好同意出一部分兵员帮助共同围剿。结果,造成了流民愤怒绝望下,再次抢掠冲击各县的情况,以致终于酿成震动朝野事件。
在处理乱民的事,丁晋也不同意万国俊地铁血手段,可惜他位卑官小,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即便是县令李翱,在御史面前也只有唯唯诺诺地份。不过,丁晋还是借着一次万大人单独召见自己的机会,委婉地向他提出自己的想法。
男儿行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在此事,丁晋觉得自己万万不能像其他官员般,只为了不得罪官,便装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可是整整八百条人命!而不是八百根没有生命的木头。
万国俊对平遥县署的几位主官很欣赏,他详细调查了暴民动乱过程中,各县官员的应变手段,不管是从前期治理,还是后期防备,平遥县的做法都非常有条理。在临近各县都被洗劫后,唯独平遥县库稳如泰山,据悉,当时暴民曾想攻击过平遥县城,结果发现城门早早紧闭,城墙站满了防御的兵士,于是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和县令李翱交谈后,万国俊还了解道,原来县主簿丁晋早在动乱刚发生时,便制定了一套完善的招抚平乱方案,结果可惜的是被秦中至否决。万国俊翻阅过那份方案,确实做得很有水平,如果换了自己,在当时情况下,施行的也肯定是安抚政策。
为了表彰平遥县署在“暴民事件”中颇佳的做法,万国俊一一召见了李翱等人,亲切地和他们交谈,并许诺说,这次平乱后朝廷论功行赏,一定保举众人。
轮到召见丁晋的时候,丁晋便借机向他婉转地提出是否可以轻判暴民,让他们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什么?你是说让这些暴民服劳刑?”万国俊没想不到丁晋会提出这个建议。
“是的,大人。”丁晋正容道:“八百人是一批不错的劳力,全杀了实在可惜,不如让他们到我县官业做工。正好本县新近开挖了一处沙场,很是缺少劳工,让这些犯人待罪劳动,既省了佣钱又多了批劳力,岂不是是两全其美之策。”
万国俊想了想,摇头道:“此事不可!丁主簿,我知道你是想为这些人犯求情,这份心意是好的,但是却小看了内中的影响。此等暴民,他们的亲眷家人,几乎每家都有几人死在官兵之手,愤怒和怨恨已深深刻在心中,如果现在不处决,让他们苟延残命,以后不免留下了大大祸根,再有动乱情形,就是不稳定的隐患。”
“万大人,或许可以留下小孩子……”
丁晋知道万国俊说得话很有道理,但是一看到大牢中那些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儿童,他便不由地想到日夜思念的尚未见过一面的自家孩儿。这份带着愧疚的思念之情,渐渐形成了一份心病。
“天下哪有斩草不除根的道理,丁大人,勿要再说了。”万国俊干脆地一挥手,阻止他再说,语气中已经带了些不满。
丁晋无言,他终究不是那种只凭血性完全不考虑后果之人,万国俊的“钦差”身份,是一座不可逾越抗拒的大山。
万国俊见他不再固执,于是微笑道:“丁大人,本官最近走访调查了几个县的情况,发现平遥境内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裕优康,和临近各县的破败情形大为不同,听说这全是李县令和你的功绩?”
“万万不敢当。”丁晋恭声道:“此实乃诸位同僚共同勤奋的结果,丁晋怎敢妄自窃取功劳。”
“不要太谦逊,谦虚过了未免对自己太苛刻。古人尚且信奉自荐之举,我辈朝廷官员,只要自信有能力,就不要妄自菲薄。现在也不用隐瞒你了,本官此行,尚且身负察举之责,要为国家选拔几位贤良能干之人,我看李县令和丁主簿就是朝廷需要的人才,欲向推荐你们,丁大人以为如何?”
丁晋任主簿已经一年,如果要熬到任职满了再调迁,还要再等1年多近两年,现在能早日得其推荐迁授当然是最好,于是马感激地道:“多谢大人提携,晋感激不尽!”
万国俊道:“丁大人不用客气。万某荐才,但求能为朝廷发现一二栋梁能员,并不是为得你等感谢话语,如果异日朝廷准了本官的推荐,丁大人高升之日,勿忘为国尽忠尽心。”
“谨遵大人之言,晋不敢怠忘。”
“恩!”万国俊满意地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些事,犹豫片刻道:“待会把那几匹绸缎拿回去,以后不要搞这些油滑手段。至于,至于另外的土特产,我就留下了,毕竟是你一番心意,本官也不能太不近人情。”
丁晋羞惭道:“早闻大人严明正直,晋并不敢奢望什么,只是看大人近日奔波劳累,身衣裳数处刮破,我等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于是几人用俸禄凑了点钱为大人买了副锦缎做衣袍,并不是欲谋其他,请大人勿要推辞才好。”
万国俊闻言沉吟起来,丁晋又诚恳地说道:“大人平息祸乱,造福数州千万百姓,这份功绩难道还受不得我等一片赤城心意吗?大人,切勿冷了众人热忱。”
万国俊脸显为难神色,迟疑了片刻,终于点点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丁晋等人的好意。几匹绸缎确实算不了多少钱财,丁晋的本意也不是欲向万国俊行贿,此人在朝中素有“铁面御史”之称,多少心存不轨之人向他投递钱物,结果却一次一次成全了万国俊的“铁面”美名,丁晋没有丝毫兴趣做下一位愚蠢的傻瓜。
而送他衣料的意义则是不同,一方面借着他衣袍被刮破的机会递,这表示对领导很关心,领导当然也会对关心自己的属下很满意;另一方面,在平乱过后送衣料,这就相当于过去那些清廉的地方官离任时,当地百姓送给他功德牌,表明他的功绩被大家认可了。像万国俊这等把名声看得比钱财重要的官员来说,这种能体现自我价值的礼物,更显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