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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古陶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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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的时候,县令李翱,县丞王谦,司法曹郑元伯,“行主簿事”李实,签押房的几位掌印吏等平遥县署官吏,重新和丁晋见面,其中还有几位未曾谋面的官员,比如“司户曹”刘公才,县学“教谕”张博阳,“市令”刘三汉,“巡官”吴荐等芝麻小官员。
众人已得知丁晋被任命为闲职主簿的消息,曾对他无礼轻慢的“法曹”郑元伯,敌意少了许多,甚至互相敬酒的时候还为日间的“失礼”道了个歉。

这老头虽然年逾五旬,但生性豪爽,老而弥辣,先前本是听了别人挑衅言语,担心丁晋任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此时看他竟被闲置冷落,想起自己少年时艰辛的仕宦生涯,心中反而生出了些同情。

似落魄生般的“县丞”王谦依然表情冷淡,向丁晋敬酒的时候,也不过举杯示意一下,再没有其他言语,不过他好像对县衙所有人都是冷冷的。

察言观色是官场中必学的生存手段,丁晋隐约感到此人和众官员的关系并不好,而且随后几天他便发现王谦这个县丞当得很有点名不副实。

县丞乃一县之副,但王谦却只负责“劝科农桑”,虽说农桑乃衣食之本,学校乃风化之原,是面考核县官政绩时的重要指标,但却是份十分辛苦而没有多少油水的差事,而最后作出的成绩,获益最多的是县令。

让丁晋疑虑的是,王谦大人做这份工作还做得津津有味,似乎没有丝毫怨言,他怎么想也无法想通并不似自己般有“考评”顾虑的王谦为何如此隐忍?或者是生来便与世无争?

细心的观察下,在县衙的几日中,丁晋发现了不少值得回味的现象:比如李实确实如自己所料,是平遥县署中的大红人,不仅掌握签押房的实权,而且得李翱信重,行主簿事;而县令李翱整日一副笑眯眯的温和神情,他几乎便是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干,唯一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把下属招到签押房“谈心”。

但不可否认,平遥县署的一切政务都井井有条地运行着,并且效率不低:李翱信任的郑元伯无愧“能吏”的称号,办案刑讯、治理乡社、巡视法度样样是把好手;王谦辅助农民种植农桑,开耕荒田,本县纳科征粮,连续数年位列全州第一;李实能干精炼,居中调停,不仅处理主簿厅事,更可以说他是县令的总事务官,诸般杂务有有秩有序;还有几名签押房的吏也都是精明强干之人,几乎把县令的公文政事都完成得很好……

到了此时,观察到的内在东西越多,丁晋对县令李翱的敬佩越重,他虽然被外界称为“无事情官”,但实际却是一位真正掌握了“无为而治”识人才、用人才的老谋之官,这样的官员,看似每日无所作为,但事实为百姓带来的实惠,要比那些动不动便搞出“惊天动地”政绩、实际劳民伤财的官员要强得多。

汗颜下,丁晋对李翱消了几分愤恨之情,对他的安排任命也没有了不平之意,怨天尤人不是丁晋的性格,你是不是人才,有没有为国家、为人民做出政绩的能力,试过方知。

三日后,丁晋来到古陶驿任,说是任,其实他的任所应该在县署,不过本县欢迎接待的工作,很多时候是在古陶驿中进行,所以为方便计,丁晋决定在古陶驿“办公”。

真正开始接手这份工作,丁晋才发现“送故主簿”的职责,并不是先前自己想像般无关紧要,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份工作对“本县政府”的重要性,并不比王谦负责的“劝农”稍次。

自古以来,“迎来送往”就是惯例,侍侯官及讨好过往贵客,都是官场必须的应酬,虽然其实质是搜刮百姓之后的利益再分配,是民脂民膏的分肥,历来为“清正官员”厌恶鄙视,但是千年来的官场陋俗,能流传至今,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

官场之中,平日最讲交情情面,不管是为个人还是为本县福利,培植关系本来就是正常的投资,即便没有钻营意图,起码,不得罪人也是保存自己的必要保险,从这方面考虑,也许李翱让自己来主持这份工作,或许是对自己的看重也未可说。

但说这份工作是“虚职”也确实是真的,尤其是丁晋来到古陶驿后,马发现了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自己这个“招待主官”,竟然没有经济权!

“回大人的话,本驿历来的钱物出入,必须经过县署签押房的盖章审核,尤其是要有李实大人的签名才行,往日便是因为这个缘故耽搁过朝廷的快递驿马,下官还吃了几位军爷的鞭子。”

“驿丞”杨守难得地板起那张圆圆的娃娃脸苦笑道,他这个驿丞也实在当得憋屈,几乎成了“行主簿事”大人面前的高级跑腿,即使脾气再好,也难免有些怨言。

丁晋神情看不出愤怒还是平静,先劝慰了杨守几句,向他保证自己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然后让其把古陶驿站的详细情况讲解一下。

随着杨守圆乎乎大脸两瓣厚厚嘴唇的翻动,丁晋渐渐了解了自己下辖这处“招待所”的具体情形。

古陶驿:地处交通干线通衢大道,是一所综合性的驿站,其中综合了官道驿舍、快递铺、递运所的功能,负责掌管朝廷驿传、地方邮运和官办招待所事务。

古陶驿的官员有:“驿丞”一名,副丞一名,快递铺“铺司”一名,递运所“小使”一名,如果说一县主官为“芝麻官”,那这些不入流品的小官就是芝麻的芝麻官,这些官员因为地位很卑下,又是经常接待脾气大得吓死人的达官贵人,因小错被责罚甚至出现打死的现象时有发生。

再说古陶驿的规模,按照杨守的叙述,因为本县地处数州交通干线通衢大道,所以接待工作繁多,相应的驿站也算较大:有厅房七间,仓库五处,东西厢房各十间,邮亭两座,铺门八间,牌门一座,墙垣四围,桌椅什物俱全;另有活物:驿马十三匹,骡子、毛驴三十七头,驿丞一人,小驿官三名,驿丁十五人等等。

丁晋任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帐薄和库房,杨守的话可以信但不可以全信,按照“丁云”后世的经验,这些小吏是最能行“贪赃舞弊”之事的人,他们在仕途没有什么指望,也就不会多顾忌名声的恶劣,只要有机会,绝对是“利字当头”、毫不手软。

别看“驿丞”杨守现在在自己面前一副乖宝宝样的顺从模样,也许自己稍有疏忽,他转身便会变成最贪婪的“恶狼”,吃掉所有能占有的财物,就算以后事情败露,且不说他们受的惩罚,起码“失明辩”、“察下不严”这两条渎职罪自己是跑不掉的。

不能怪丁晋吹毛求疵,须知当时驿丞所负责的一部分工作,虽然和现代的“招待所长”差不多,但身入其境,你会发现两者的身份地位完全是两样。

此时,驿丞职责:“掌管邮传迎送之事;凡舟车、夫马、廪糗、庖馔、稠帐,视使客之品秩,仆夫之多寡,而谨卑供应之,不得怠慢”。一听就知道是侍侯人的苦差使,连达官贵人的仆役有时也能训斥他们几句,所以时人就有“秩莫卑于驿官,事莫纷于邮传”的说法。

既然差事这么苦,为何杨守还当得乐呵呵?这正是丁晋担心他们徇私舞弊的原因:这差使固然低贱,但也有讨好的机会,就是老百姓常说的:“纱帽底下无穷汉”。有意想生发的,哪怕是再苦的缺,也能赚它几票,何况是这整日运来送往,经手无数财物的驿站工作。

丁晋查验完库房物事,核对了一下帐薄,李实卡得很严,大致没有太过的出入,虽然有几处闪闪烁烁的模糊账目,但数目都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也无心就以前的事情进行追究。

之所以审查帐薄,一来是要给驿中众人造成心理压力,让他们此后不敢轻易渎职犯事;二来是新官任三把火,利用权威,无形中在他们心中造成一种顺从臣服的感觉,便于今后自己的领导;三来嘛,当然就是熟悉帐务流程,避免以后下面的人瞒着自己捣鬼。

审完帐薄,丁晋脸色阴沉,久久不言,正当下面众小官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时,丁晋吩咐让杨守留下,其余人等退出房间。

几个参与舞弊的小吏心惊胆颤地互相望了望,知道肯定是账目出了问题,不出问题才怪,都是一些无识粗人,勉强认得些字自作聪明地做了本粗糙帐薄就想蒙哄过关,面那位可是堂堂进士出身的大才子啊!

在官的权威下,众人可也顾不脸色灰白的杨守哭丧着脸,只要现在与己无关便好,赶紧都退了出去。

等到房中只剩下两人,丁晋却不再说话,只用一双锐利眼神死死盯着杨守,“心中有鬼”的杨守可怜地低着头站在那直哆嗦,沉默肃杀的气氛中,杨驿丞颤抖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如果没有意外,杨大人很快便会瘫倒在地。

“杨守!你可知罪?”忽然,丁晋说话了,猛地一拍帐薄,一句话犹如闪电霹雳,径直轰在杨守脆弱的心房。

杨守犹如被踩到尾巴的兔子,紧蹦的神经陡然拉直,身子一下蹦起老高,然后又仿佛垂死之人,精气神一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还没有等到丁晋继续发问,已经哭喊道:“丁大人,丁大人饶命啊,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然后,杨守竹筒倒豆子,把他和手下几个小吏一起做过的几件胆大包天其实并没敢贪污多少钱物的龌龊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坦白完毕,杨守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胆小,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准备接受长官的刑罚,唯盼望所受的刑责不要太重才好。

但是让杨守惊异的是,最后,丁晋责罚了他,不过只是依着其中一件因为自己等人贪利而导致工作拖延的事情处罚自己等人,这项“失职”之罪,比起“贪贿”来说,罪行可要轻得多。

如果此时的杨守等人还没有明白丁晋的“御下”之术,那么随后几日,又有几名弟兄,因为工作没有顺利完成,受到暴怒的丁晋处以严厉“仗刑”,被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而同时,有那么几名平日习惯了收受“客人”小费的驿丁,大着胆子又收过几次好处钱,丁晋主簿却好像没有发现!

到了此时,杨守等人就算是再愚钝木纳,也便知道了这位新任主簿大人的原则:适当的好处你们可以收取,但必须给我好好办事,如果交代的工作做不好,新账旧账一起算,绝对不会轻饶!

丁晋默许了驿站小吏们的一些行为,也是因为了解到他们的诸般苦楚和艰辛,这些人身份卑下、仕进无望,俸禄又微不足道,既然想让他们以后为自己出力做事,适当的甜头当然得给,这些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你和他们说种种作为是为国家为社稷为全县老百姓都是白当,什么也没有物质利益对他们诱惑力巨大。

当然,对他们的容忍默许也有一个度:首先,种种舞弊之事不能被自己看到,一经发现严惩不贷,虽为权宜之计默许小范围的**,但并不代表丁晋赞成此行为;其次便是严卡关口,完善驿站政务管理制度,从最初始的方面,堵死“大**行为”的可能性,也就是让他们可以得到些小油水,但要想贪图巨利,绝不允许;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便是严打“贪污”行为!

贪污和**又自不同,在古陶驿的管理,贪污可能会带来非常糟糕的严重后果,举两个例子。

比如全天下的驿丁几乎都擅长得客人“好处费”的勾当,便算是**,按照朝廷制度,凡有资格居住驿站的官员,都有专门部门发给的“勘合”作过往凭证,每住一站,都得印结,然后由驿官注明“照例供应夫马,并无额外多索”,当然,写是这么写,那些达官贵人不额外多索是不可能的,这笔费用照例是地方财政负担,而驿官之本事,就是尽可能利用“出结”这道手续,向住驿官员及其随从索取“小费”。这算是丁晋默许范围内的**行为。

而在以前,还有那刁滑一点的驿官就是尽可能把客人额外多索的账面报得高一些,然后赚取“报账”和“实支”之间的差额,中饱私囊,这便是典型的“贪污”。

贵客贪婪索取,限于不能轻易得罪的原则,丁晋无可奈何,但对后面一例驿官自行贪污的行为,他绝对是深恶痛绝,严厉打击,只要发现,轻则重仗三十,重则直接交与“司法曹”郑元伯,下大狱伺候。

还有一种贪污行为,因为兹事体大,影响深远,一个不慎便会牵连主官,丁晋更是谨小慎微地提防,对于犯事之人,格外冷酷残忍。

这便是仓库管理中的“贪污行径”,驿站每日运来送往的货物非常多,不乏其中还有供给皇宫使用的贡品,因为允许路有一定损耗,所以有些胆大机灵的驿丁便会趁着货物存放在仓库的时候偷鸡摸狗,沾点便宜,寻常物事倒也罢了,有时如果丢失了贵重之物,朝廷追究下来,就是丁晋这个主官也万万脱不了干系,且受刑罚非常严重。

古陶驿自丁晋接手后,并没有出现这般严重事件,但他不能不防,丁晋规定:一切货物入库后,库房之门立即封存,派专职人员把守;且必须两人以一班轮换,不得有独自一人看守,搬抬货物时,也必须尊重此例;没有自己的手喻,且不是看守之人,任何人不得进入库房警戒线十米以内;违者必重罚,几日前便有一个驿丁莽撞地进入了警戒圈中,结果被丁晋得知后,当着众人面,重仗五十下,屁股都被打成了三瓣。

**不是好事情,必然会有负面影响,默许**也是无奈之举,丁晋既然现在没有能力为属下谋取福利,又想要折服他们,让他们听话出力,只能行此下策。恩威并施,虽然实际一些驿官的好处比之从前少了很多,想要像从前那般徇私舞弊也艰难得多,但却奇怪地反而感激丁晋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还有那杨守般的人物,更是暗暗感激丁大人绕过自己一条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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