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荞
当天晚上我第一次响应号召参加了工会组织的青年联谊舞会,从箱子底儿翻出了只在上学那天穿过一次的粗劣西装,带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儿和没有熨烫过的大小褶子,在众人侧目下无畏地踏进了舞厅。那是第一次见到陈荞,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了一袭典雅的丝质长裙,雪白的脖子如天鹅一般幽雅细长,因为近视的关系她虽然大睁着眼睛但还是目光迷离,昏暗的灯光有效地掩盖了她脸上的雀斑,她坐在那里,宛若公主,神情无比恬静淡雅,可能唯一不正常的就是离她三米之内人畜绝迹,但我既不擅长观察也没有得到任何过来人的提点,以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参加联谊的绝大部分都是老油条或者他们带来的朋友,个个都知道她的底细,所以没人敢去招惹这个心高气傲说话尖刻绝顶聪明的女孩儿,只有我鬼迷心窍之下秉着无知者无畏的精神一改沉默寡言的本性自以为是地对着陈荞滔滔不绝地喷洒我的口水,陈荞矜持地淑女地笑着,眉毛眼睛都弯成可爱的弯月形,左脸深深的酒窝在灯光的暗影下好像一个致命的漩涡装满了诱惑的美酒。她可耻地隐藏了自己的真实学历,将戏谑和嘲笑都隐藏在含蓄迷蒙的眼神里。我却把这当成鼓励,在三个小时的舞会时间里自顾自手舞足蹈说得口干舌燥,却不知道自己在陈荞的心目中只是个有趣的高级动物研究样本,后来陈荞跟我说从小到大除了她爸我是跟她一次性说话时间最长的人,而敢于穿得这么没有品味又口无遮拦地在她面前胡诌八扯的则是生平仅见,这一切都让我像个外星人一样显得与众不同,有那么一阵子她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母性的怜悯情绪,因为可怜我而把自己感动得都快掉下泪来,鬼使神差就答应了我送她回家的要求。
等到曲终人散尽陈荞看看表说已经十一点了你把车开过来吧。我大惑不解地说什么车?她说难道你没有开车来?我说我没有驾照没有车。她恍然大悟说我早该想到了你怎么来的?我说你怎么来的?她说是工会主席开车捎她来的,刚才已经先回去了。我说我也差不多,一个同事把我捎过来然后走了。她说那怎么办?我说有公交车吗?她说从小都没有坐过公交车,我说你说说地点,我看看车次。她说了一个陌生的地址,我一头雾水地去看公交站牌,试图寻找一辆去那里的车,看了十分钟以后我恍然大悟说所有的公交11点以后都没有了。陈荞说你有手机吗?我摇头。她说那打车吧。我掏了掏兜说你有钱吗?她拍了拍自己名贵的晚礼服说这衣服一个兜都没有,你看哪里能装钱?看着领口中间露出来的那一抹雪白柔腻在她的拍动下颤颤巍巍我深深地咽了几口口水,荷尔蒙的刺激让我的大脑在短暂的短路过后高速运转,我做出了那晚上第一个正确决定,我脱下上衣递给陈荞说你披着吧,咱们恐怕得走回去了,你认识路吧?陈荞皱了一下眉头,接受了我的关心,因为夜里的确冷。陈荞并不像任何没有主见的女孩子那样情绪化,她冷静地问我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多远,我说乘车大概二十分钟,她当机立断说先去我那里拿钱,然后她再打车走,因为她家离得更远。我觉得这个主意再好不过,我们开始以每分钟七十五步左右的步速开始往我宿舍的方向走。皮鞋敲击地面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时不时有各种车辆越过我们向前开去。陈荞穿着半高跟的鞋子正好跟我一边高,步幅跟我差不多,所以两人走起来很有默契,如果不是总保持着一米以上的间距,我们这样大半夜压马路看起来还真有点儿像情侣。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宿舍楼下的时候我看见大门冷冰冰地锁着,我才想起来宿舍这个点儿也关门了,看门老头耳朵聋得地震都听不见,我大吼大叫无效之后决定翻墙,围墙目测高两米八到三米,墙体光滑,墙头上面遍布玻璃碴,墙周围没有任何可以踩踏攀援的地方,防盗效果一流。陈荞穿着长裙是不可能爬墙的,我又不能踏着她的肩膀往上爬,两人就此困住一筹莫展。因为方向南辕北辙,现在离陈荞家更远了,走过去估计天都亮了,而且两人都快冻僵了。我等着陈荞发火,但她反倒笑了,说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事情,新鲜的经历不一定是好的却总比没有强。我听得见她因为寒冷上牙磕下牙发出的格格声就像小老鼠在咯吱咯吱地磨牙。这时候我做出了第二个正确决定,我拉住了陈荞的双臂在她有机会反抗之前将她拥入怀里。她咕哝了一句什么,马马虎虎挣扎了一下就算了,据她后来说,从小到大没有挨过这样的冻,当时觉得好像身处冰窖四周全都寒冷异常,只有我的身体算是暖和,也就只好将就了。抱了五分钟左右,陈荞身体僵硬的线条逐渐柔和下来,我一下子想起来说我们两个傻子怎么都没想到到家以后再付车钱呢!陈荞说对呀然后就自然地离开了我的怀抱,然后客气地将衣服还给我说谢谢你的照料,一辆出租车恰到好处地由远而近,陈荞冷淡地拒绝了我送她回去的要求,上了车绝尘而去,我只好记下出租车牌照号,希望她不会出什么事。站在冷风地里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傻子。这样的相识经历跟罗曼蒂克挂不上钩,但至少让我们相互印象深刻。
那次见面之后李道元的来信日渐稀少,有时候一个月都不来一封。来信讨论的内容变得日益细致生僻,从泛泛的文物制度到风水、墓葬、符咒、丝绸、金石篆刻、神怪、民俗、秘密道门等等,他提的问题让我渐渐招架不住,往往需要查阅大量资料才能跟他讨论下去,有那么一阵子为了讨论宋代皇家墓葬我脑子里成天都是五行机关风水八卦,走到哪里就下意识地比较风水地形,看见个土丘就怀疑是古墓。周围人瞧着我都魔障了,陈荞却觉得这是钻研精神应当鼓励。我觉得应该还有很多李道元的事情可以说,却忽然像是汹涌的洪水突然撞上了密封结实的铁闸,回忆戛然而止,无论如何苦思冥想,都挤不出一点有用的信息,我发现自己对于自己的朋友了解太少,特别是对于他毕业后的生活一无所知。我跟陈荞说这个事情不大对劲,我一定是中了诅咒了,陈荞于是问我有遗忘咒么。我说在幻想作品里经常有。陈荞嘲笑说如果是催眠她还信,诅咒的话只好拿去骗鬼。我说也许上古的巫术很多就是催眠。陈荞对于这样的争论总是兴致勃勃,这样她可以跟我比谁读书读得多读得透,顺便在我得意的领域打击我,她的这种恶劣趣味不止是用在我身上,与她亲近的人无不深受其害。
虽然李道元只给出了Email地址没有给出密码,但这对陈荞而言连难度都算不上,她至少有三种方法破解这种简单的网站密码。她选择了最省事的一种,去一个不知名的网站上下载了一款名叫咔嚓MAILSEE的软件,据说是以色列军方用来破解敌军通信密码的,把工作都交给软件进行之后我们去吃晚饭。密码很快破解成功,很简单的数字字母组合ldy080808,顺利得异乎寻常。陈荞不屑地评价为保密等级最差的垃圾密码,登陆之后我看到了李道元留给我的“有意思”的东西。第二封信:
不错的开始,我亲爱的兄弟!你能看到此信表示我对你的评价没错,你有足够的智慧和好奇心来继续我的事业,了结我未竟的心愿。读到这里你一定表情古怪,心里别扭,因为你最不喜欢别人替你做决定,那么我认错,当做老哥人生最后的一个恳求吧。这是一桩风险很大但利益也会超出你的想象的买卖,也许买卖这个词不太恰当,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从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我半途而废就只有靠你。因为你是我最亲密的好兄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先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为了让你成为最适合的后备人选,自从我参与这个买卖以来,就开始有意引导你的知识储备方向,如果再加上我为你做的一些小小准备,专业方面不存在任何问题,只是你大概需要锻炼一下身体。不要误会,这不是什么邪恶的事情,我向你保证正义站在我们这一边。做好准备了么?先朝你的老板脸上吐两口唾沫告诉他你受够他了让他去吃屎吧(别跟我说你没想过这么干)。了结了这件事下面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
陈荞说她要尊重我先看信的权利,见我只是发呆不说话,就自作聪明地以为我震惊伤感难以自拔,于是雌性荷尔蒙过度分泌母爱勃发把她丰满的胸部贴在我背上抱着我试图安慰我,我闭着眼睛幸福地享受了一会儿然后郁闷地说我明明比李道元大一个星期的,这家伙临死都不忘占我便宜。她听了以后咣铛一声栽倒在地,然后爬起来死命地掐我。我得承认我这人不太擅长察言观色,加上反应迟钝所以李道元可能真是看走了眼把身后事托付给我。这件事里面我唯一欣赏的就是他建议的我去对付我老板的办法,要么说了解我还得是哥们儿,说实话我想这么干已经很久了。陈荞掐得我放弃抵抗后把我推到一边,自己把邮件从头到尾看完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邮件删除了。我抗议说我还没看完呢。陈荞说我看完了就行了,有疑问随时可以问。我说就看了第一段,李道元后面说什么了,他留给我什么东西了?陈荞好象没有听到我的话,眼睛亮闪闪的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会为我冒生命危险么?这样的跳跃性思维问话是女孩的特权,虽然这问题就跟问我妈跟她同时落水先救谁一样无聊,但回答必须快速准确,稍有犹豫即被视为回答错误,我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盯着她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会的。经过这么久的锻炼我确定一件事所谓眼睛会说话纯粹是扯淡,只要你盯着一个人说话脸不红气不喘,想要表达真诚、爱慕、痛苦等等意思全都取决于你说话的内容以及脸上的表情,从眼睛里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我的语气和表情千锤百炼每一个字听起来都是发自肺腑即便陈荞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也吃这一套。得到了预期的回答,陈荞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她认真地对我说,我很感动,今天以前我不觉得有多那什么你,但以后不同了,放心吧,我会陪你去冒险。她始终不肯说那三个字,但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察觉到她这一次认真的样子跟平常不太一样,于是开始担心李道元在信的后半部分到底说了什么让陈荞这样认真起来。
给我三天时间,我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李道元。陈荞一脸严肃地跟我分别,这个年龄她还不善于抑或是不屑于掩饰内心的情感,我从她的表情就看出她要背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也许还有不小的风险,这风险本来应该是我去冒的,但我却无法阻止她,我开始后悔怎么不一下子把李道元的信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