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今能持否
午餐的重头戏是十八只单只逾半斤的清蒸大闸蟹,而先登台的配角又有竹荪炖鹅肉、萝卜炖鲫鱼、茭白炒鳝丝,所以在我家主随客便遵循罗斯姐家吃肉佐以葡萄酒的饮食习惯,老爸也破例准许我学着成绩优异品性温良的罗斯姐喝两杯雷司令。
老爸是不喜饮酒的,毕竟贪杯丧智,**大多始于酒局,而特大车祸也多为酒驾所致。
罗斯姐只佐餐才小酌葡萄酒,除此之外便滴酒不沾,因此在我老爸眼里,饮酒方面罗斯姐自然也是我得学着点的榜样。
我似乎天生就憎恶一切伤害自身以及危害他人的嗜好,当然不乐见任何人酗酒,即便对老爸抽烟也有着敢怒不敢言的不满,但我对酒的态度却不似对香烟那般彻彻底底全都是讨厌。
屈大夫斗酌桂浆,曹孟德对酒当歌,王澹斋曲水流觞,陶靖节葛巾漉酒,李青莲举杯邀明月,杜少陵放歌须纵酒,苏东坡把酒问青天,辛稼轩醉里挑灯看剑……每天埋首书堆,越长大越孤单,我早就把书中饮而歌者当成自己的朋友了。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五花马,千金裘,唤儿将出换美酒”,“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昔人诗酒风流,留题万卷香,还酹千秋月,令人读之酢醇思,思之酬醉意。
不过记忆中我第一次饮酒,当真是“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了,而且我历来反感那些席间吆五喝六将把盏添雅兴闹成灌酒逞矫情的泼妇男,更是同情那些喝杯小酒就出糗或闯祸的伪爷们,但我对酒却始终未改理想化的诗意向往。
孟夫子苦口婆心教诲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可两千年来高举着《论语》连栽跟头以至钻到列强*割地赔款却仍供奉着《论语》的国度显然匮乏兼听纳谏的传统,小小的我同样虚与委蛇膜拜着金口玉言的圣贤、阳奉阴违迷信着金科玉律的经典,也养成了个人塑圣造神的习惯,于是乎,岁岁年年端午节纪念的带长铗纫兰佩饮琼浆的屈原,便成了我心目中第一位诗圣酒神。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比起陶潜采菊东篱下,屈原的饮露餐英更令我悠然神往。
读初一时端午节一大早,我特地拿只玻璃杯去小区里的花圃采露水,然而石榴芍药三色堇不管什么花儿都没有露珠影儿,还被一只花斑青虫爬到手上晨练差点没把我隔夜饭恶心出来,最后寄望于睡莲却不小心一头栽进池塘里,七荤八素湿涾涾地溜回家冲到花洒下,才算明白饮木兰露兮餐秋菊英已是遥不可及的梦。
从此我摒弃了*清高不流俗的饮品隐癖,只是对花茶花蜜花香葡萄酒多了些许偏爱,而尚不习饮的杯中物予于我花间一壶酒的诗意里,却也回荡着振衣千仞岗的豪情。
饮酒给我豪情之慨最深的,并非课本中的景阳冈武松醉打虎。
儿时去动物园看过老虎只觉得蔫乎乎可怜兮兮的,课堂上问老师为什么武松跑到老虎的山头还非要把老虎打死才肯罢休,老师安慰说那只是突出武松酒后勇猛的文学夸张。
可我还是觉得酒后的武松过于暴力,后来偷看了《水浒传》也觉得那帮为大碗喝酒而扯大旗替天行道的哥们儿真的很暴力,只不过腐朽弱宋那帮或学优入仕或腹黑为宦而吸食民脂民膏的官爷们更暴力且不仁不知耻而已。
书中豪饮最让我心折的,其实是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少室山上萧峰身陷重围与义弟段誉饮酒时,少林寺低字辈灰衣小僧虚竹不忌清规戒律罔顾生死的那朗朗一声“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
记得课堂上偷看武侠埋头读到这句话时我不禁潸然泪下,对又丑又笨的虚竹陡增几分好感,仿佛他是顶天立地睨群雄同我八拜结金兰共患难一般。
我掩卷拭泪却难释怀,初出场英气逼人的萧峰先是纠结于所谓血仇而鲁莽行事害死了他深爱的阿朱,其后纠结于所谓大义而迂腐谢罪又害死了他不敢爱的阿紫——倘若换我,自认生来不背宿怨不负世人而只欠乐天安土醉偎香,早放下私恨携着阿朱塞上牧羊或抛开虚名挽起阿紫关外归隐了。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较之李太白的逸情,罹患爱国洁癖且孤身独醒的屈原以性命祭于理想圣坛而彰神性,可是身负阿朱遗愿义结肝胆知交的萧峰,最后力促宋辽罢兵而德惠两国黎民却自绝于天地,当真是既莽又迂了。
想起孔仁孟义好佛法的李世民为野心尚不惜弑兄逼父贬御妹,我只觉英雄气短的萧峰,在兴亡无关百姓苦、功名归土万骨枯的雁门关外迷失,在天道地道同倾的狭缝中窒息,在文本官本并峙的深渊中陨落,满腔碧血仅染无涯岁月荒野里寂寞开谢的无名花,徒让我心恸心悴于一晌浮生随悲风鸳盟化幻尘的混醉。
《天龙八部》三兄弟,倒是饮酒不那么豪爽的虚竹和段誉,一个呆头呆脑憨得温纯让冰窟不冷让俗世可恋,一个傻里傻气痴得清爽让污井不浊让仙眷可期,哥俩童话般的心境更合我性情,而且虚竹的佛门出身,也让小学时始觉躲避罗斯姐后曾做出家梦的我深感亲切。
我自幼便因暴君老爸的严苛管束而饱受压抑,骨子里潜生了鄙薄正统抵触主流的叛逆,所以看《西游记》时最是爱赏七情不绝六欲不灭貌似与佛门格格不入的猪八戒,而读《天龙八部》时也尤欣羡一心向佛又一再破戒的虚竹。
虚竹身处空门并不及生在帝王家的段誉心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他由出世至还俗虽非醍醐灌顶,却也是由修口至修心的涅槃,率真至善见性至佛,他的佛不再是庙里泥胎经中墨像,而是他自己温暖的肉身柔软的凡心。
虚竹初出场只是个喝碗水都要诵经超度的十足呆和尚,待到西夏公主招驸马时,酒罢问君三语,虚竹所答皆见其真心明其本性,缘起八万四千法门,一弹指自在极乐世界。
如此想来,难道昨天下午逃课去琴房找我的公主时,钢琴妈妈对我劝勉规戒亦如十方三世诸佛为我摩顶授记吗?
我的公主,你我可是现世的梦姑梦郎?
假使抛却身世去《天龙八部》中对号入座,窃以为仅儿女态而言,或者我颇似呆头傻鹅般的段誉吧,但我的公主却不似神仙姐姐反而像极巧笑倩兮若春花美目盼兮如秋水的钟灵了。
也许神仙姐姐不过是段誉如信徒顶礼膜拜神像般迷信瞻仰的皮囊幻象罢了,他倾心定情的姑娘只有婉妹……初读《天龙八部》时,入戏太深的我还曾把木婉清幻想成罗斯姐呢。
只因我叫清翔跟木婉清的姓名共有同一个字,我便觉她有三分亲近,又因我可爱的小妹名清婉和木婉清的名字叠用了两个字,我更对她多七分爱怜,最重要的是我觉得罗斯姐从发梢到脚尖都带傲气连名字都含香气简直就是木婉清的化身,所以全书中我第一喜欢的女角就是婉妹。
现在想来,穿着绣花小鞋坐在房梁上双脚一荡一荡吃瓜子的钟灵也是第一可爱的女孩儿,独闯江湖千山万水寻段誉却不与人争宠不为己悲情只求做个恶人小师娘而死心塌地的灵妹妹也是第一不可辜负的好妹妹。
唉,一段木头名誉极坏的恶人小祖宗,无论是婉妹还是灵妹芳心许你都是你的大造化,纵然你从一而终与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也不免她的委屈,你为兄为夫须再于她膝下做牛做马才能超脱轮回证得爱永恒。
这时清蒸大闸蟹业已上桌,我侧脸看罗斯姐,她拈起一只大闸蟹拉开十字绑绳摆在小盘子里,接着拆下一条蟹腿剪成两头开口的细管……
哎哎,罗斯姐的吃相也这么好看,怪不得从小学起觉得她嫌弃我笑话我以后我想过出家做小和尚呢!
我缩回了去抓大闸蟹的手,可不愿再让罗斯姐看一眼我吃蟹时张牙舞爪的丑态。
目不转睛盯着罗斯姐的樱唇贝齿,似乎那才是人间第一天下无双的美味,我忍不住暗吞口水,但是焦渴却在心口,不由悄悄抓起高脚杯深深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尽形寿不*,如今能持否?”
小学时偶尔看到《少林寺》,结局小虎受戒,他回头望着躲在红柱后正望着他的白无瑕,我却想着罗斯姐,咬着*含着泪默默点头。
甚至,在遇见我的公主之前,我此一时盼着我画的公主在后半夜带我远走,彼一时也曾幻想跳出三界托钵游四方。
所幸我已经遇见了我的公主,即使尚未遇见,但有罗斯姐不再让我感觉漠然邈然,我当不会悲观倦世再起枯心空念。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此刻佛若拈花度我,我何止展颜一笑,今日有酒,我自然对酒当歌。
“清翔,清翔……你不是最爱吃大闸蟹吗?给,趁热吃蟹黄。”
“给婉……给罗斯姐吃吧,我自己来。”
罗斯姐的妈妈把一个剥好的蟹身递到我面前,我慌忙抓起一只完整的大闸蟹占着双手推辞,并学着罗斯姐的仪态拉开捆蟹的十字绑绳,自信我装模作样与她有一分神似就会有九分优雅。
“妈,您自己吃……清翔哪里爱吃大闸蟹了,他只气不忿儿螃蟹壳做了法海的庙——走出蟹壳,立地成佛,善哉善哉。”
咦,我不记得跟罗斯姐说过呀,她怎么知道?
罗斯姐很认真对着她面前盘子里的大闸蟹双手合十,一下就把她爸妈和我老妈逗乐了,竟然连我老爸都忍俊不禁。
哼,田螺螺,不知道我很拘谨吗?不知道我会窘迫吗?偏还取笑我!
哎,好姐姐,你取笑我也罢,只要你不委屈就好,我心里对你还有十二分感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