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解佩环(下)
目光所及之处,少女振衣而起,站立在千色富饶的繁花之中,身后一墙爬满绿藤萝,黄瓦飞檐下横琴燃香,锦衣严妆,绮堂筵会,此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佩环微颤,宛如绚烂又渊默的画卷。
论美貌,她不及冷傲如娇梅的青容止水。
论谋略,她不及擅于玩弄人心的倪素素。
即使论才艺,论辞令仪态,她也远远不及披着甜美外衣而内有恶鬼心肠的桑熙。
圆形的白玉佩环,温润而泽,缜密垂之如坠,不同于普通佩玉代表的吉祥如意、长寿多福和辟邪消灾等涵义,此佩环上龙爪状花朵,洁白莹润,如脂如膏,望之气如白虹,竟隐隐有高洁之意,与往常人们眼中妖艳的彼岸花有些区别距离。
以一个国家的未来,来迎送她这个一个平庸十五岁少女的一条命,谁敢道不值?
十指锁紧,剪秋水的眸子中闪现出一束骇人的精光,髻上的白玉兰花一颤,溢洒芳郁,沉默看着如意表演许久了,端坐原地的倪素素此时终于回忆起来,那清禅大师所出的哑谜谜底,自己曾是在哪个地方见过了。
“呀,绻儿,好素净别致的帕子。”
乐子进宫初初一个月,那日四人的厢房之中,她们午课修炼归来,绻胭脂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拿出丝帕拭香汗。却连带把另一方帕子牵出袖怀,露出雪白一角。以及这一角上绣着地单薄妖异的花朵。听见了倪素素地一声赞言,绻胭脂怔怔然,哦一下浅浅应了。平静地把那帕子重新收回去。“怎么随身带两方帕子,绻儿岂是这般细致的人。”从未见过她拿出那另一方帕子出来拭汗,又见胭脂她收得这样迅,倪素素如何不猜出这方帕子里有故事。
午后,名为绻胭脂的少女倚着雕花窗户,几丝凉风吹皱院外小湖水面一池春水。被这般问及后,少女一边心不在焉地答。一边把指甲滑到手心。轻轻撩拨。
故人相送之物而已,她回答。
这个故人。真是值得寻味。
“此彼岸花。涵义谁懂?”
人人都唤此瓣如龙爪状地花为死人花。不祥之花。你怎么就顺当自然。唤出了它地本名。白玉佩环映衬下地脸上。洋溢地微笑。就甚至能灼伤旁人地眼呢?
今日点卯已经被毁了。被皇后娘娘二十多年前地那场纠葛。被丽景轩姑姑女官及尚乐宫地疏忽狭隘。被众犹痴坐在场上乐子们地自私自利。全毁掉了。在学会谋算人心。踏着别人尸往上爬地时候。她们就都忘记了自己辛苦学艺地初衷。当才艺变为一种残害他人地武器地时候。她们都失去了一个真正艺人地身份。所以今日她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千叠楼出来地少女。在白日之下血淋淋地揭开她们丑陋地外皮。提醒了她们。那肮脏污秽。鄙陋糜烂地世道现实。
彩衣锦缎。霓裳软纱。裹不住日渐荒芜病入膏肓地心。
或许只有被那个早已死去。但在传说中依旧辉煌地菊姓女子。她灵魂所保护地那个楼里面走出来地十五岁少女。才有那个资格残酷地揭露一切。给众人这样狠狠一掴——南江各地教坊。谁不是以京都教坊为榜样。而数尽京都教坊名楼。又有哪一个楼。及得上传自名妓符纤蝶。盛于传奇菊初南。如今拥有四位绝世贵篁地千叠楼?哪个被送进宫来地乐子。离开前不是被坊里地嬷嬷千叮万嘱。叮咛道。要小心千叠楼出来地少女……
在别人被无耻官员催逼灌酒时,那面系轻纱的美人盈盈一笑,把杯中水洒泼出去。
在别人一舞不成,被拽下台去时,那身姿绰约的贵篁拿着红绡黄金,落楼底。
在别人给千夫所指为学艺不精时,那端坐高楼,品茶沉思的佳人,不屑一吟。
年轻的太子伴读大人对迷茫的少女说过,你出身的楼,也是很特别的,说的时候,面带深意。而转息间,在暴人库里的那一位唯一嬷嬷,也这般背手冷笑着,说道,你应当庆幸,自己当初被卖入的,是她的楼。
如意拿出佩环的一瞬间,好似墨染乌云遮天蔽日,把这朗朗乾坤,把世间照得惨白,变就了暗霾昏夜一般。
“你……”
尚乐宫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少女再打量一番。你与那乌兰国清禅大师是什么关系?这个卷席皇宫能叫人一步登天的哑谜,你这个丫头难道已经有答案了吗?你……很多涌上心头的疑问争先恐后哽住了咽喉,年迈的尚乐宫只是稳稳扶着椅把手,简单一句,却如何道不出,你字之后的每一句,因为斟酌再三,反而软变为了天边的悠然云朵,晕过水的指尖黛粉,慢慢揉碎消散退却。
倘若刚才尚宫大人还为“绻胭脂”这个丫头接下来的命运而感到惋惜的话,如今,就只剩下嗟叹与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陶陶欣然。
不愧为那个楼了出来的丫头……很出色。
宫阙争斗之地,讲究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少女今日能平安完整地走出丽景轩,那日后除了瑞宁宫之上的人物,宫中芸芸再无何人,能再动她——而尚乐宫已经有五六分的把握,这个少女会赢。
说到底,宫中众人之所以一直加害排挤“绻胭脂”,不过在要看主子脸色来行事罢,而这个主子——瑞宁宫的那一位皇后娘娘,追根究底。也不过是在迁怒,缘由乃一个已经离世多年地菊姓女子。
要弄死这个小小乐子。对于皇后娘娘来说易如反掌,但今日从“绻胭脂”拿出那个佩环开始,事情应当有了转机。
来自乌兰国的清禅大师。乘着此次南江皇太后六旬万寿大典,带来了两国地友谊,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是叫南江朝廷欣喜欲狂的喜讯,秘密商谈协议之后,清禅大师答应带一个南江人。让此人以自己徒弟地身份回乌兰,并担任联络两国的重任。
但最后令皇后与皇太后感到尴尬的是。清禅大师在收徒弟上面再不肯退步。态度十分坚定,要求一定要是能答出他这个彼岸花之谜的人。
又不没有办法逼迫这位信仰神秘的大师。几个月都过去了,南江朝廷一筹莫展。有人忿忿不平地想着。难道我们南江泱泱大国,就找不到一个。能答上这个哑谜的聪明人么?
有,那唯一一个聪明人,似乎就站在了尚乐宫面前。
在尚乐宫心中,“绻胭脂”之前地那些辩驳,甚至包括那支千丝垂菊簪,都不过是过眼烟雾,倘若这丫头今日手段之有这些的话,她管理全宫宫娥乐子地尚宫,倒很乐意帮皇后娘娘除去一个人,赚得瑞宁宫地人情。但此白玉佩环解离身,出现在众人眼前,尚乐宫仔细地看,终于眼睛深处缓缓溢出点笑意,心中对某个丫头的评价再高一层。
与南江国运,与两国邦交拉上关系,瑞宁宫地皇后娘娘就是再肆意妄为,再记恨当年旧事,身为皇后,坐在凤座之上,也得暂时学会妥协两字。如果以前在皇后眼中,“绻胭脂”是一只她随手看可以碾碎的蚂蚁,那到今时今日,这只蚂蚁已经有了依傍,成长为了皇后动不得伤不得地国之珍宝。
“丫头,你佩环上的花倒真雕得精致,其中涵义,旁人不懂,难道亲手制作它地你,也称说不懂吗?”
随着心情转换,摆臂拂动绣上云龙纹的衣袖,尚乐宫轻拍桃木桌面,淡然问道。平生不会看错人,才遇璞玉,便看错人,尚乐宫很愿意看到皇后娘娘高抬贵手,叫这个古怪的丫头能留下于宫中,才须臾片刻,这位位居尚宫之位多年的老人已经想到了很远。
估计待会儿就等到皇后娘娘的反应了,尚乐宫摆了摆手,让众乐子们起身,直接再问了上面这一句,眼中似乎只剩下了绻胭脂这丫头一人。
“这个白玉佩环,也不失为一个好理由。”尚乐宫已经准备放过这丫头,言下不动声色地为丫头铺路。
如意如何不懂,含笑垂,毕恭毕敬答道:“谢尚宫大人。”
果真,片刻后只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随着丽景轩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丽影冲撞进来。
一直在喘气不止,刚刚悄然跑出去的那个小宫女又奔回来,一边不忘稳住翻飞的裙摆,三两步好走到尚乐宫面前,经过如意身边的时候,她还瞟了如意一眼,那一眼含义复杂。“尚宫大人,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小宫女俯到尚乐宫耳旁小声嘀咕好一阵子。
很快,有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决定。
今日点卯,乐子绻胭脂以垂菊簪替代花朵,破坏了筛选传统,但念她初犯,只记一过。乐子名册上,千叠楼绻胭脂的名字旁边被姑姑用毛笔沾着朱砂,轻轻地划上了道一横,以示惩戒。
“这个惩罚,丫头你有异议吗?”尚乐宫还问如意。
“回尚宫大人,胭脂不敢有异议。”
“乐子筛选,名字旁边被划满三横者就淘汰出宫,失去宫娥资格,绻胭脂,你已经存了一横,起步比其他乐子低,未来几日的筛选,好自为之了。”
“……胭脂明白。”
轰轰烈烈半日闹剧,好似成全了绻胭脂一人的风光,离开时桑熙经过如意身边,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那是顽劣的桑熙,再一次找到好玩的玩意儿时候兴奋的微笑。
只是更多人除了嫉恨,还有的,是怅然狐疑。
若不是绻胭脂聪明绝顶,猜出了彼岸花之谜的谜底,那就是这个千叠楼出身的丫头,对乌兰国了如指掌。
这个平庸无比,理应没有机会离开过京都的教坊丫头,又是如何跟乌兰国的清禅大师……有了丝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