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菊语
丽景轩点卯,原是核实乐子人数,宣布未来几天筛选的安排,在皇宫中,可能算不是上什么大事,但对于来自各地方教坊的乐子,和一生都要待在皇宫中为才艺奉献终生的宫娥们来说,是一年一度的重要之事,能否脱颖而出,就看今日努力一搏。
女官事前暗中对这群忐忑不安的少女们早有了提点,说道这点卯,其实已是筛选的开始。
宫中筛选从来只留最优秀的孩子,既然是最,就绝无并列之类,放眼望下去,每个少女佩戴的花朵都是今晨新鲜采摘下来,各有特色,既避开自己的缺陷不足,且叫那娇艳花朵映衬突出自己的优点,细心地看就会现,几十个少女所佩之花竟然无一重复,是事前狡猾伶俐的少女们通好气商量出来的结果,也实在算一美丽奇观。其实往年都存在在筛选开始的点卯之上,有人佩戴的花样相撞,糊里糊涂在一开始就给无情地剔除的这种情况出现,宫娥们包括女官都从不提醒,也不替谁求情。
成为宫娥之后,在皇宫中的日子还太长了,那种随便就给竞争者陷害下去毫无警觉心的傻丫头,怎么能留,坐在高位的尚乐宫还是觉得,管理一群聪明人比管理一些榆木脑袋来得轻松。
今年点卯居然没出什么问题,这倒让尚乐宫有点惊讶,她叫身边的宫女把桌上准备的浓茶退了,带点审视或是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一届的乐子们。
看来今年出现了至少一个真正的聪明丫头,半年修炼的时间内就把身边的竞争者都驯服得服服帖帖了。
尚乐宫是第一次出现在乐子们面前,她穿着银绣云龙纹深青色宫装,从她留下岁月侵蚀痕迹的脸庞上,约莫猜到年轻时候的惊世风华,眼角有很深地笑纹,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很严肃苛刻的人。
尚乐宫她一眼就看出了端坐在下面,无论是气质还是美貌都鹤立鸡群的倪素素。也看到了别在素素鬓旁的那朵幽香白玉兰。
白玉兰,也是个能接替她尚乐宫位置的名花一朵,算有些本钱资格……
微不可闻地点头,尚乐宫与站在一旁的姑姑以及女官们对视一眼,得到肯定的答复。
“哐啷!”
这时候。那个正在收拾桌面地小宫女慌慌张张地错手打翻了茶杯。打断了尚乐宫地思路。尚乐宫不悦。肃然斜看宫女一眼。话里带点淡淡责备语气。“丫头真不小心。”倘若是往常机灵地小宫女。绝不犯这种粗心地错。就是犯了。也懂得马上温顺地低下头认错。尚乐宫不会重罚这个跟随了自己好几年地贴心宫女地。但现在。这个小宫女只是僵直身子。好像却是得了失语症一样。“尚宫大人。你。你看……”小宫女地眸子底下慢慢染一层惊诧愕然之色。
有什么好看地。下面就是这一届地乐子罢了。尚乐宫还在习惯顺着丫头地视线就望下去。人老了眼神有点差。朝晖灿烂刺目。她扶着椅子把手仔细用心地望了很久。才看清了那个叫小宫女如此失态地事物。
这。这是……?!
年迈地尚乐宫几乎没颤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南江皇宫里。任何一个花园中都看不到代表吉祥长寿地金蕊菊华。
无论是金菊白菊还是各色菊。二十多年前地那次大火。毁掉了皇宫中绝大部分地花种。事后要重新栽种时候。瑞宁宫地皇后娘娘寒着脸用笔一挥。把菊花永远地驱逐出了皇宫地花园。
南江人极爱菊花,从很久以前起民间就有一年一度的菊花盛会。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到了九月人们就会重阳游园赏菊,三两一家人或朋友插茱萸喝菊花酒,吃用菊花为料制作的美味食物,欢欢喜喜。
每当这种时候,皇宫中就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曾几何时,皇宫里时节一到,众妃嫔宫女们就能三三两两步出殿来。走到御花园去开宴赏菊。就是曾经年轻力壮的皇上也喜欢在这种时节邀群臣对菊饮酒,或吟诗作对或畅谈政事。谁还记得,因为盛放的菊花那灿烂富贵地金色。让这个寂寞阴森的皇宫,曾经拥有过很温馨的一段时光。
那场大火灾难之后,这抹金色成为皇后娘娘心头大恨,修葺一新的后宫,也再寻不到半瓣菊花瓣,就连广储司和绣房都要小心翼翼,不让任何类似菊花样式的绣纹出现在倘大的皇宫。
“好大的胆子,真有点意思了……”
桑熙一双含情眸子就死死盯着隔着人群坐在她前方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在桑熙的角度,只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说不上多少婉约,反而有种雨后竹笋地坚韧。绾起来地丝丝乌下,形状优美的葱色镶丝边衣领口掩不住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为乐子度身特制地宫装穿在此人身上,还稍显宽大。桑熙咂咂嘴,想半会儿,忍不住笑——她一眼就看出这个身影是谁。
原来女官在丽景轩通知乐子们点卯事宜时候,是看不到这个丫头的,自然也没用哪个人跑去好心提醒那丫头。几十人佩戴花朵,还要不能重复,本已是不易,先不提经上次教训之后,这个暴人库地丫头还敢不敢来参加筛选,就是人来了,匆匆忙忙乱寻花佩戴,也定要出大丑,花样相撞是小,说她不尊重乐子筛选,目无规矩是大,桑熙本来就兴奋地等着看人怎么倒霉的,不然她怎么今日能这般乖巧听倪素素的话,没主动去惹是生非。
桑熙就没想到这丫头是破罐子破摔,这次来破釜沉舟了。
“终于有点样子了,终于还能好好玩些时日。”
不善观察的桑熙都能轻易现眼前异样,倪素素又怎么会忽略。
因多年练舞都柔软有韧性的手腕轻轻地在裙摆上弹动几下,倪素素抬头顾全场。侧沉吟。
“大胆!”
尚乐宫却先槌桌厉声大喊,威严的声音,一下子吓得下面盛装的少女们有点心慌。
“坐在前面的那个佩菊的丫头,你可知罪?!”
唰唰全场地人都地盯望向那个被点名的人,不到半晌,很多人心中涌起怪异的感觉,眼神都变了。
被尚乐宫这般严厉责骂,那个被点名的少女脸上居然不起半分波澜!
少女只是微微躬身行礼。
头绾着一个平常普通的垂云髻。和少女她只算清秀的容颜一衬,勉强不过算不上喧宾夺主,贻笑大方,而最大惊悚出在少女髻上唯一的那一支千丝垂菊簪——这支簪雕刻精细、玲珑剔透,甚至可称为鬼斧神工。在金底上镶嵌了黑白两种珍珠,簪头以不同大小的薄脆莹白玉片做了名菊“鬃翠佛尘”地花苞模样,玉片以银丝围串成一簇重瓣,再用宝石做成花蕊。在底部钻上孔,穿细金丝,绕成弹性很大的弹簧,轻轻一动,便擅摆不停,暗暗似乎有菊香弥散,逼真得维妙维肖。
阶兰凝暑霜。岸菊照晨光。露浓希晓笑,风劲浅残香。细叶抽轻翠,圆花簇嫩黄。
“尚宫大人,奴婢不知自犯何罪。”
时隔二十多年,南江皇宫中重现此菊姿态。
此菊别名帝女花,谁人给此殊色刺伤了眼。躬自哀伤悼矣。一瞬间甚至有人幽幽想到,当瑞宁宫的皇后娘娘知晓今日点卯一切时,会是何等惊疑震怒。
皇宫某个专门宴请外臣的殿宫中,几个官员聚坐一堂,饮酒作乐,殿后有人操琴,乐声琅琅动人。
“闻名不如见面,爱凤姑娘的琴声的确了得!老夫听得飘飘然欲仙了,哈哈!”
有官员举杯大笑称赞。
“听闻京都府尹徐大人一干官员曾经在皇上面前盛赞蓝采班的爱凤姑娘,连两位太子伴读都默认。老夫实在好奇。请了几次才请来爱凤姑娘为大家操琴,今天一听。果真不同凡响。”
鸿胪寺的官员们原本是专门招待各国使者地,今日忙里偷闲来小酌几杯。顺便听了听传闻中的美貌智慧双绝的蓝爱凤姑娘的琴声,人都有点醉得糊涂了。他们在这里大赞,殿里红玉金砂珠帘后的爱凤识趣从不插话,只是一味舞弄琴弦。
“关于那次夜宴,爱凤姑娘的精彩表演,听徐大人说过几次,老夫都不得不叹啊,此女子冰雪聪明,难怪于民间有这般影响力。”
“哈哈,每次老徐说到爱凤姑娘以断弦之琴示人,众人目瞪口呆的时候,他脸上都显得很高兴地样子,仿佛当晚差点在姑娘面前没了风度出丑的人不是他。”
“的确嚣张无礼,老夫从前还从未听说过这等女子。”
“罢罢罢,御前献艺在即,我等官员不是到时候就可一睹爱凤姑娘风采了吗,哈哈。”
“对对……”
酒过几巡,片刻这群官员们几乎都全醉倒了,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伺候的宫人们小心把人抬出殿去,而殿外早有家仆轿子等候。
变得死寂安静的殿里,珠帘后的爱凤一个人呆坐很久,她纤纤双手平按在琴面上,蓝色轻纱后地面容神色变幻,半晌,极度刺耳难听的声音响起,却是爱凤饮恨生生刮断了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