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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秦淮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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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柳绽鹅黄,白絮如雪,一湾碧水清澈可见游鱼。此时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昏鸦倦鸟翩翩归林,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时候。河南岸十里繁华,千丈软红,各个秦楼楚馆都已掌起彩灯,打开临河的窗棂,隔着纱幕,传来笙篁琴瑟之声。河上的楼船画肪也是张灯结彩,往来游弋,招徕着富商大贾、王孙公子。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繁华的地方。”

“啧啧,没见识了吧,这里可是天子脚下!这还是刚打完仗没几天,过段时候,这里还不知道怎么繁华呢!”

“喂,你看,窗户口那个妞真他妈水灵。”

“嘿,她是不是正冲着我笑?”

“放屁,就你这副杀猪的粗胚模样,你也不照照镜子!她要笑也是冲着大帅笑呢。”

……

张辅没掺合亲兵们的议论。

张辅是燕王亲信都指挥同知张玉的儿子。靖难之役爆发后,张辅跟从父亲张玉参战,因战功升指挥同知。第二年,父亲张玉战死,张辅便继承了父亲都指挥同知的职务。在继承了父亲职务的同时,张辅似乎同时也继承了燕王对他父亲的信任。在整个靖难之役中,张辅先后参与了夹河、藁城、彰德、灵璧诸地之战,为朱棣夺得帝位屡立战功。建文四年,张辅被朱棣封为信安伯,一举进入大明王朝王公贵族的行列。这一年,张辅才二十七岁,而且又极得朱棣的信任,因此无论是张辅自己看来还是在他人的眼中,张辅的仕途和爵位还远远没到头。

靖难之役中,无论是建文帝的军队还是燕王的靖难军都免不了对平民的骚扰,更有甚者,大概由于战争时间太长,双方都有部分官兵有过强掳民妇的行为。张辅正值年青力壮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也有这方面的需求。只不过张辅知道很多人都对自己极为眼红,因此平时也颇为自律。然而待进入南京城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后,听到亲兵的拾掇,张辅也不免对青楼之地颇为意动。虽说明朝严禁官员狎妓,但是和强掳民女比较起来,前者只不过是个风liu罪过而已,张辅自忖承受得起。这么想着,他终于壮着胆子来到了秦淮河畔。

不过,毕竟这是张辅的第一次,他虽想偷鱼,却又怕沾腥。因此,听到亲兵议论有青楼姐儿正冲着自己笑时,张辅却不敢坦然抬头回视青楼姐儿,反而将游移的目光投向了街边。

这时,张辅游移的目光突然一滞。

怕什么来什么!

从道理上说,张辅顶多只需要担心被应天府衙役或是锦衣卫什么的看到,至于说遇到熟人却是不必担心的。因为,熟人来这种地方同样也是为了那个目的,若是意外遇上了,双方谁也不会发神经去告发对方。然而张辅虽说在战场上勇悍无比,但是在这种场合却只是个不折不扣的雏儿。如果不是熟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一个小摊上吃凉拌粉皮黄瓜,张辅早就心虚得拔脚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之所以仅凭背影就能认出对方,是因为对方的特征太过明显——张辅所认识的官员当中,唯有僧道衍是个光头。

因为并没有被僧道衍看到的缘故,张辅勉强还撑得住,在担心之余,张辅还有心思奇怪一件事:道衍是个和尚,怎么也来这种地方?

想来想去,终究猜不出迷底,张辅稍稍侧过身子,准备赶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然而当他转过脸后,脚却象被钉在地上一样,一步也挪不动了。

见鬼了,内官监太监马三保(注1)怎么也在这儿?道衍是个和尚,来这里虽说奇怪,但说破天也只是不守清规戒律。总的来说,道衍如果真是来这里寻欢作乐,张辅还是能够理解的。可马三保来这里干什么?!

若说外表,马三保倒还真是英俊不凡。他身高七尺,腰大十围,四岳峻而鼻小,眉目分明,耳山过面,齿如编贝,行如虎步,声如洪钟。俗话说姐儿爱俏,老鸨爱钞,若是只论外表,张辅怀疑自己恐怕还不如马三保吃香——可是马三保没那个话儿,长得再英俊也没理由来这种地方吧?

这一次,张辅却没有上次那种运气了。道衍背对着他,可以悄悄离开。而此刻马三保却似笑非笑正望着张辅,叫他避也没法避。

张辅悄然叹口气,朝着马三保走过去。

马三保是个太监,在靖难之役中担任着朱棣的亲卫,因此两人打过很多交道。张辅苦笑着问马三保:“你怎么也来这种地方?”

“嘘……”马三保朝着一旁一努嘴儿。

张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过,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帝正坐在一个小摊子边上,一边美滋滋地喝着羊肉汤,一边和摊主聊着天。

见鬼了!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来秦淮河这种块地方,先是看到一个和尚,接着看到一个太监,最后竟然看到了皇帝!!!

张辅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已是一片糨糊,可是没等他把事情弄明白,他的那声抽气声已经把朱棣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朱棣看到张辅先是一愣,然后招呼他:“文弼,过来喝碗汤。没想到这种小摊子上的羊肉汤味道竟然这么好,比御膳……比我家厨房里弄得好喝多了。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我请客。”

听到朱棣的招呼,张辅只觉得更晕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皇……皇……”

“前两天才打过交道,你这么快就忘了我的名字?我叫黄天。”

张辅还是觉得不好称呼,直接称朱棣为黄天似乎不恭,称他为黄天兄同样不妥。所以,张辅干脆紧紧闭上嘴,小心斜签着身子坐到朱棣旁边。

老板见又来了生意,赶紧选了只白瓷大海碗,将那口盖得严丝合缝的汤锅盖子揭开。坐在一旁的张辅只觉得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带出浓烈的香气,顿时让他食指大动。张辅好奇地朝着锅里一望,只看见铜锅里打着旋子,上面浮着一层细细的白沫子,撇了开去,便能见着深沉的汤色,即使在混暗的灯光下,也呈现出鲜亮的乳白色泽。

将海碗接到手上,张辅没有客气,反正“君有赐,臣不敢辞”。张辅将羊汤端到嘴边,一口下去,只觉得一道滚烫的热流顺喉而下,直抵腹中,还未觉出味来,那烫人心脾的温润感觉,已叫人浑身发烫了。汤里不知是放了什么佐料,鲜美异常,而且淳厚的汤质完全压住了浓重的口味,更无丝毫膻味,简直令人叫绝。

张辅心下赞叹,忍不住端起碗来,几大口喝了个干净。

朱棣见此大乐。“老板,再上一碗,喝完了就给他添,今天我请客,管够!”

待老板依言又添了一碗后,朱棣向老板问道:“老板,你的汤味道这么好,生意一定不错吧?”

听得朱棣赞扬汤好,这个四十多岁的老板喜得眼睛都笑眯了。

“爷明鉴,喝过这汤的客人谁都说汤好喝,生意也还不错,最多的一天卖出了七百零六个铜钱,差的时候也有三四百。刨去成本,每天至少有八十个铜钱的进帐。”

“你怎么不开个店?开个店总比这样在路边摆摊要赚得多吧。”

“不成啊。其实要说开店的本钱呢,我倒是有。别看这小摊子不起眼,可一年就能赚五六十吊铜钱。只可惜我是个菜户……”

“菜户怎么了?大明朝又没规定菜户不许做买卖。”

“倒也不是说菜户不好。不是吹牛,我种的菜那可是送到皇宫去给皇上吃的,面子上那可别提多光鲜!可是爷明鉴,种菜不比种地,需要的劳力要多得多。家里有三十多亩菜地,却只有一个儿子,想要把自家的菜地盘弄好就已经累得是七晕八素了,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开店呢?”

“那你怎么不雇个长工或者干脆雇个佃农种菜,然后自己一门心思卖这个羊肉汤?”

摊主连忙摇手。

“可不敢这样。我是菜户,在士农工商中能够排在第二位。这样小打小闹的还不要紧,如果弄个铺面正儿八经地做生意,那便算是经商了。”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推行“崇本抑末”的政策,对商业活动极力压制,对商人进行种种限制,称其为“逐末之人”而加以歧视,比如说规定农民可以穿丝绸,但商人不许。所以说,这位摊主的想法也算正常。

这条规定很傻很天真。不让有钱的商人穿丝绸,可是那些贫穷的农民穿得起丝绸吗?

朱棣一口气将碗里的羊肉汤喝完,暗自感叹:这是自穿越以来最合胃口的东西。

说起来,在饮食方面朱棣确实有点倒霉。

朱棣穿越后附身在燕王的身上,但是燕王喜欢朝鲜泡菜的口味却没有改变。对于这种现象朱棣倒是能够理解:失忆的患者总是仍然保留着以前的生理习惯,以前爱吃甜的,失忆后还是会爱吃甜;以前喜欢踢足球的,失忆后也不会热衷练体操。可惜,南京这边暂时弄不到正宗朝鲜风味的泡菜。抛开身体记忆只论大脑的记忆,朱棣的感觉却更糟。穿越前朱棣喜欢吃青椒……可是青椒这种植物现在还老老实实待在美洲!

说起来御厨们的手艺倒也不差,御膳房的食材无论是种类还是质量也都有保证,可喜好这玩意儿没办法改变——每当太监们将美味佳肴端上桌时,朱棣总是会愈加想念青椒肉丝这道大众菜。难得今天喝这道很合口味的汤时,总算没想起青椒肉丝。

这么想着,朱棣望着摊主的目光微微有些炽热起来。

从本质上讲,朱棣倒也并不是那种看见好东西就想往屋里搬的贪婪之徒。穿越附身成为皇帝后,朱棣的贪欲也并没有因此狂涨。不过,朱棣此时已经决定把这个摊主弄到宫里去了——连平民百姓都以食为天,朱棣贵为皇帝,当然也可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口舌之欲考虑考虑。

思量间,张辅喝完第三碗汤,然后坚定地申明肚子都喝胀了。

朱棣自然知道张辅所谓的肚子已经喝胀只是夸张的说法。一方面,武将的食量大,区区三碗羊肉汤自然不可能真的把他的肚子撑胀。另一方面,若真的弄成那副样子,君前失仪的罪名是跑不掉的——虽说朱棣不会追究,但从张辅的角度考虑,自然不会为区区羊肉汤冒这种风险。

眼见朱棣已经喝完了汤,而张辅也声称不必再加了,按道理说客人吃完了东西很快就会付帐走人,可摊主却凑到朱棣跟前神神秘秘地说道:“这位爷,我这里还有上好的牛肉,您吃不吃?”

朱棣一愣,转念一想,应该是这年代官府对私自宰杀耕牛还有些限制,所以这位摊主买牛肉才会这么鬼鬼祟祟吧。他本来就是吃过晚饭后出来逛的,又喝了一大碗羊肉汤,确实饱了。再说,反正这位摊主马上就要入宫专门给他做菜,还怕以后吃不够?

朱棣推开碗站起身,说声“赏他”,一旁的马三保不言声过去,轻轻将五张面值一千文的大明宝钞放在桌上。朱棣朝目瞪口呆的摊主看一眼,一笑便离开了。旁边几个装扮成闲人的侍卫也暗自遥遥尾随着。

张辅犹豫片刻也起身跟着朱棣身后,却是一脸的尴尬。

“文弼,你不会是也听说这里的羊肉汤好喝,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张辅都快哭了。

这叫他怎么回答?若是顺着朱棣的话头说是,那便是欺君!若是直说自己是来逛青楼的……这话怎么好明说?

听着张辅吱吱唔唔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朱棣忍不住扑哧一笑。

朱棣对张辅很有好感,一代名将不说,还是那种霍去病式的民族英雄。在朱棣原先生活的那个年代,中国与南疆那位小兄弟有着理不断剪还乱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由于宣传需要为政治服务的缘故,结果这位曾经收复故土的一代名将在那个年代竟然罕为人知。

“这么看来你是来逛青楼的?”

被皇上猜出了答案,张辅反而感觉轻松多了。他苦着脸答道:“皇上恕罪,臣罪该万死。”

朱棣看了张辅一眼,微微摇摇头。“这算什么罪?不过,你身为都指挥同知,做这种事对你名声不好。靖难之役中自然没有将妻妾带入军营的道理,然而你已经有了信安伯的爵位,朕也赏了你伯爵府,过不了几天你的家人就会抵京,何必这么猴急?”

张辅脸涨得通红,心里已经把拾啜自己逛青楼的亲兵骂得狗血淋头。幸好皇上并没有因此发怒,张辅倒是有种绝处逢生的解脱感。

张辅嗫诺着说道:“微臣再也不敢了。”

朱棣摇摇头,拔脚就走,把张辅吓了一大跳。不过张辅倒是白担心了,朱棣摇头根本与他无关。朱棣此时只是在想:为什么总是和小人相处才会更舒服呢?

这次出来闲逛朱棣没有带上黄俨,因为他觉得黄俨那种阴柔的外表太容易漏出马脚,反倒是仪表堂堂的马三保看起来根本不象太监,所以这次悄悄出宫时便只带上了马三保。

若是黄俨在这里,估计他已经请示是否要将那个摊主弄回御膳房了吧?现在没人主动请示,朱棣只能自己开口要求。虽说弄一个厨师回皇宫与看上一个民女将之弄回皇宫有着明显的区别,但这种事毕竟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名声。朱棣的嫡孙朱瞻基在原来的平行空间里是个好皇帝,从百姓的角度来说,他甚至比永乐皇帝更符合好皇帝的定义。然而这么一个好皇帝,却被后世某些缺德的家伙称为蟋蟀天子——只是因为朱瞻基喜欢斗蟋蟀。若是因为主动将那个摊主弄回宫而获得饕餮天子的外号,却也实在是太冤。

但是,如果仅仅是因为担心后世的评价而亏待自己,好象更冤!后世缺乏良知的家伙实在太多,一个人无论怎么做,若是想抹黑,那是一定能够抹黑的——在无良者的笔下,岳飞有破坏民族团结的嫌疑,袁崇焕说不定是故意帮助满人创造机会让他们杀向京城,相应的,秦桧、汪精卫之流反倒是有人为之平反鸣冤。

想到这里,朱棣示意马三保过来,然后轻声说道:“把那个摊主弄回御膳房。前面引路,去魏国公府。”

马三保微露诧异之色,因为,魏国公的爵位前些日子已经被削了。不过马三保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一切照办。

于是一行人跟着朱棣缓缓而行,朝着魏国公府走去。

注1:马三保这个名字或许很多人都没什么印象,因为三保只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马和。后来朱棣赐姓“郑”,所以后世都将之称为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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