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三千年 ——读《易》杂感
一《易》经三圣而成书
《易》是一部奇书。ken收藏*早在几千年前的夏禹时代便有了渊源,就是后世传说的“连山之易”。又经殷商六百年的传承,隐衍“归藏”,到了殷末周初,周文王囚于宥里,推演出八八六十四卦,才见《周易》的雏形。后经周公继父志而系辞定义,再加孔子赞十翼而成经,如此“时历三代、义经三圣”,推延至汉代,才被儒家奉为群经之首,一直流传至今。《周易》也叫《易经》,简称《易》。自古有关它的著述,据考不下三千种,堪称中国古籍经典之最。
二《易》乃忧患之学
我到二十一岁才走近《易》。一浸三载有余,从此欲罢不能。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种“三千年的孤独”,所有的学识、经验和理智都为之倾倒了。前后将近八年时光,可谓“居则观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以至如痴如醉,废寝忘食,手不释卷。《易》之古奥神妙,实令我叹为观止。一开始,我是带着深重而高亢的精神苦难与思想负荷走近《易》的,因此我所体会和感应到的易学内蕴,几乎全是“忧患”二字的重重压迫和谆谆震惕。所谓“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忧悔吝者存乎介,震无咎者存乎悔”、以至“其出入以度,外内使之惧,又明于忧患与故”。又“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及“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云云,可谓“满怀忧惕,一卷沧桑”。我以为,自《易》一出,千百年来真正能弄懂它的人恐怕不多,而且也未必“名闻于世”。《易》非世俗显学,它俨然一座坚壁深晦的古堡,远离尘喧,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走进。在如此纷扰多忧的世界,治《易》并非一件赏心悦目之事。如果说能够清夜逸读,或什么“闲坐小窗读周易”,那多半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鬼话。从某种意义上讲,《易》原本最讲究“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的。所谓“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学《易》学到一定之境,要想更深一步,实在很不容易。原因是大凡学易者,一入其门,总会不由自主地钻进“卦占”的死胡同,或身不由己地掉入“象数”的烂泥潭,成天神经兮兮,唯恐动辄得咎。初学易者,多好于“术数”、“命理”之学,因此难免陷于所谓“通灵预测”的深渊,“算来算去算自己”,终于自坠其术而不能自拔。易可占而决疑,亦可惑人,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真要玩转它,须具极高的学力和悟性。然而说到底,《易》本质是人文的而非神道的。易传之谓“神无方而易无体”,就是说易道没有一定的形态,无所不在,与自然融合为一。学易的进程,先求“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再讲“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达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出入,以崇德也”,其最高境界就是能弥纶天地之道,明死生之说,知鬼神之情状,所为所行,既不过亦不忧且能爱。《易》所谓的“鬼神”,可以理解为未知的存在和神秘莫测的东西。
三《易》乃圣贤之学
虽然,《易》充满了人格生命忧患入世、意在家国的儒家情怀,体现了中国人文精神传统所特有的一种自强不息、与天地参的奇伟姿态,但在我的意识观照中,更倾向于首先将《易》视作一种人文智慧,一种实用的形而上学。我以为,正是通过对世道兴衰、人心忧患的深切感受和巨大关注,《易》完成了只有人才能完成的如此切近人生,也如此深入人心的一种人天不二之学。所谓“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则有亲,有亲则有功”,正是易最初制作利用的第一义。又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因贰以济行,以明失得之报”,一切就这么简单明了,没有任何令人生厌的烦琐哲学,更没有作茧自缚诸如什么悖论之谈、有无之论。易道之为也,与人天同在,与日月往来,与万物并作,一切自然而然。易讲求顺应之道,但又不仅仅是顺应之道,而同时强调一种能动的、积极的人文意志。所谓“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先履信,后思顺,已流露出一种强烈的人文精神自觉。顺者天也,信者人也。天者时也,人者义也。贤也者,明者也,知者也,知乎时义者也。也正是在对“时”和“义”的往复探究和利用出入间,《易》创造并实践了一种最能体现中国人文精神特质的“贤者之学”。转用现代术语,我称之为“人文政治哲学”。实际上,更确切地说,贯穿于《易》整个思想观念体系的,无外乎揉杂了“儒法”两家无非彼此的精神脉络。这一点,从《易》大象传中可见端倪。诸如“雷电,噬嗑:明王以明罚敕法”,“泽上有风,中孚:君子以议狱缓死”和“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等等,其人文法制观念已相当精致完备,可见这种思想必然是法家观念达到一定成熟阶段后,才辗转入易。据此推测,《易》传以成经的年代,大抵不会早于战国中晚期。
四《易》乃退藏之学
《易》之为学,用益也多。其过程则处处体现了“见仁见智”的相对特征。易传之谓“易有圣人之道者四焉”,所谓“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云云,都是就学易者价值取向的不同标准而言。易道之用虽曰有四,最终也只归结为一点,亦即“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如此而已。洗心退藏之举,已带上了儒家“慎独”修行的意味。因此说易学是幽深而寂寞的,它其实是一种非常自我、非常私密的修炼之学。所谓“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就是一种泯化四道,同归于一的“灵感教示”。又“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夫”,也明显表现了传易者“神道设教”的良苦用心。为什么会产生这样近似于宗教的人文意识呢?这似乎与当时的“末世”危机息息相关。易讲求“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就有吉凶趋避之道了。而又“惧以终始,其要无咎。于稽其类,其衰世之意邪”,则表明那个时代的没落与式微。“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没世”,即此义也。《易》(《周易》)成于殷末周初,因于时势,是一种直接指向现实利用的产物。易传之谓“无有师保,如临父母”,正是对《易》存在价值和意义的最好注脚。
五《易》乃变通之学
易乃贤者之道。贤也者,道德之化身也。道明于时,德昭于义。道秉乎天,德存乎人。易乃人天不二之学,强调对“时义道德”的顺应和修行。所谓“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从易之为学的意义上讲,最重要还在于“趣(趋)时变通”,此易学之大义所在。再从易之为用的角度看,关键还在于利用者的德行若何。所谓“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已将德行与神明并为齐观,由此更可得出《易》是人文的而非神道的论断了。归根结底,《易》之为学为用,始终强调一种入世济时的“圣贤”风范。这正是儒家精神思想在《易》中深刻的传承贯注。不可否认,也只有在《易》的天地里,儒家式的襟怀才得以如此酣畅淋漓的体现和发挥。传易者成功地将一个大变革时代所反映的最瑰丽最神奇的人文之光,通过《易》而照彻了中国几千年治乱兴衰,莽莽苍苍、滔滔不尽的忧患史。
再没有比《易》更让我感到心灵震颤和精神充实的典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