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云招呼毕晟往桑塔纳停靠的地方走去，离车还有七八米远，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摩托车的马达声，两人转头望去，在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子正骑着一辆南方125摩托车驶来。
李从云一眼便看出，来人竟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队副支队长吴森，想来倒也不奇怪，天色早就晚了，吴森这时候该是下班回家了吧。只是，李从云略微有些意外的是，吴森脸色很差，那不是他先前那种严肃，而是气愤与倔强的共同表现。

吴森面色阴沉，两条浓眉深深皱着，目光中既有不甘又似不屈，竟然看都没朝路边的桑塔纳附近看一眼，眼看着就要呼啸而过。

李从云下意识觉得这样招呼都不打一个有些失礼，更何况从刚才不长不短地接触中，他对吴森的观感不错，觉得此人有一种难得的原则性，撇去两人的身份不谈，也是个值得一交的人。

“吴队长！”李从云露出笑容，高声招呼了一声。

吴森霍然转头，才发现是那位“打人”的李副书记，略微一犹豫，还是松了油门，把车龙头微微一偏，缓缓停到李从云等人边上，强行挤了个笑出来，勉强招呼：“李书记还没回去？”

李从云笑着伸手：“今晚是回不了金岛了，就在市里过一夜……吴队下班了？”

吴森的手有些冰凉，跟李从云轻轻一碰，语气说不出的萧索：“不是下班，是下岗。”

“下岗？”李从云微微错愕：“这是从何所起，吴队也是国家干部，怎会有下岗一说？”

吴森摇摇头，兴味索然：“现在这社会，容不得讲原则的人了……李书记，我家住得不近，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还要尽早赶回家去，就不多打扰了，再会。”

李从云心里这时已然猜出吴森所谓的下岗是怎么回事了，先前就觉得张建国对吴森的态度有些不对头，只是张建国毕竟没有将那些在他自己看来颇丢面子的事跟李从云提起，所以李从云也无从知晓吴森是怎么惹到了张建国的。但是，就算从今天张建国和吴森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完全不同来看，张建国也有足够的理由对吴森有意见。

归根结底，这两个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完全不同。张建国的态度是，只要韩国KS集团方面不追究，莫说一个强奸未遂，就算真强奸了，能遮掩过去也就遮掩过去罢了。受害女子方面，自己派人去做一做工作，她还能不服从大局？然后再去跟韩国方面说好话，多少弄点赔偿金，也就交代过去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至于那女孩子……为大局牺牲一下，那是应该的嘛，怎么能斤斤计较！坏了全市招商引资的大局，你一个小服务员担当得起？

至于李从云方面，自己现在正怕没机会向组织靠拢，既然余书记对他颇为看重，那他“打人”的事情当然是也必须遮掩一二的，纵然遮掩不住，也必须说是当时情况紧急，李书记基于一时义愤才忿然出手救人……不管怎么说，动机必然要说是好的，这样就算有点麻烦，也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了不得就是余书记那里不轻不重地点一点，批评一句年轻人要沉着，不要过于冲动，也就了事。对韩国方面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个误会嘛，咱们政府还不至于连这点医药费都给你们赔不起……反正只要不追究李从云本人，其他什么**鸭鸭的小事都好谈嘛！你要面子，我给你面子，你要里子，我也给你里子，只要不动李从云，我张建国什么都好说，这总够意思了吧！

如此这般一来，李从云当然要承自己一个大情，余书记也必然能看出自己“一心向组织靠拢”，只要余书记领了自己这好意，今后两三年，自己在往上挪一挪，市长不敢想，副书记还是有点可能的！余书记今年才正位，在岛城再干个三五年，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只要他心里把自己看做自己人，总不会亏了自己这个已然是市委常委的政法委书记！市委常委的任命虽然要省委酝酿、中组部审批，可最先的一条，却是市委书记向省委推荐！更何况这个书记本身就是省委常委？班子一旦有变化，人事的调整最关键的就要看余书记的态度，这一点，张建国再清楚不过了。

而吴森的态度则根本没有张建国这般复杂。在吴森眼中，案子就是案子，必须依照法律侦查和审讯直到宣判。至于李书记是打人还是制止犯罪的救人、韩国考察团的朴智武是猥亵还是强奸未遂等等，公安局方面只能给出侦查结果，不能定性。应该去定性的首先是检察院，检察院在提起公诉之后，由法院最终裁定，这才算正规程序，这才是他希望看见的。

当然，这只是他为人做事的原则，倘若一定要说心里的看法，他还是希望那女孩得到应有的补偿，希望朴智武受到严惩，希望李从云无事。不过种种这般，却都不能与前面的原则相抵触。在吴森看来，原则就是原则，法律就是法律，都不容许讨价还价。

但他注定要失望。

张建国的态度和吴森的意见发生冲突，必然是以张建国的意思为准，这就是华夏的准则，就是华夏的客观事实。对领导的意见不服，闭口保留也罢，提出来只会反受其害。吴森这次就栽在这上头，他拿他为人处世的原则去硬撼张建国为人处世的原则，后果就是张建国立刻召集党组会议，宣布将吴森停职反省，而且没有给出期限。

张建国心里倒是想直接将吴森开除掉，不过这个操作稍微有点困难，吴森的“错误”毕竟没有“真实发生并产生恶劣影响”，而且他也是副科级干部，是正经的国家干部，扫地出门难度有点大，但是停职反省则好办。张书记若是真要将吴森扫地出门，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还需要布置一下，再用一点其他手段而已，现在这一时半会时间不够，这才先停职反省了事，至于今后，那就且看他张书记记不记得了。

当然，要是吴森经过这一次挫折，学乖了、懂味了，来他张书记府上苦苦哀求，请他原谅，他倒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毕竟吴森这人办案能力还是比较出众的，只要他肯服软，知道张书记的威严不可辱，那也可以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他张书记还是很宽宏大量的嘛……

李从云看着吴森骑上那辆南方125绝尘而去，忽然轻叹一声。自己前世也曾如吴森这样讲原则，结果却是……

重生一回，再不敢如那般意气用事，只是谨守心中为人做事的底线，具体到某些事上，该圆滑一点还是圆滑一点吧。“和光同尘”四个字，实乃官场最精辟的归纳之一。

只是，吴森此番被免，只怕短期内绝无起复的可能，可以他的个性来看，让他去做别的行当，只怕也未必能成。更何况他只是被停职反省，公职偏偏还在，倘若去做了别的，岂不是正被张建国抓到把柄，可以直接开除了？可不做别的行当，他又如何养家糊口？

吴森家庭如何，李从云不好断定，但吴森能骑南方125上班，起码应该也还不错，那么如今忽然失去工作，他们家里只怕也不会太平静吧，这又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轻叹一声，李从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感叹这许多做什么，纵然自己心底里确实希望吴森这样的人在官场上能多一点，可现实却是残酷的，官场不需要那么多棱角，儒家的外圆内方才是深得官场精髓的做人之法。

毕晟忽然说：“可惜了一个好警察。”

李从云无言点头，叹道：“走吧，走吧……市公安局，咱们的手还没这么长。”